道歉的压力

如果对某一个人犯了错,只要向那个人道歉,求得原谅就可以释怀了。但是有些错误只是违背了道德戒律,并没有对某个人造成伤害,或者造成的损失与伤害是面向很多人的。比如偷窃公司财产,在工作中出现重大失误,这些错误“神不知鬼不觉”,只有自己知道。迫于上级或者社会压力铤而走险,又该向谁道歉呢?如果一个人有写日记的习惯,还可以在日记里做一些反省和检讨。或者你是一个基督徒,可以去能保守秘密的牧师那里忏悔。但是如果没有这样做的话,错误就停留在那里了。

错误可以到此为止,但是内疚的情绪一直存在。你要么向自己承诺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要么就向错误低头,为自己的过错找到合理化的解释。我在多个地方提到,一旦为一个过错找到合理化的解释之后,下一次在面对同样的犯错情景时,犯错的心理成本就低多了,直至脸不红心不慌,把犯错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个人做的事情越多,犯错就越多。一些组织的体制里,只拿成果说事儿,并不保护你做事情的出发点。业绩压力会要求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拿出成果。在社会、权利和群体压力之下,个人对道德戒律的坚持是非常脆弱的。如果你违背初心做了错事,满足了集体的需要(也许你自己也会得到一种奖励),但是把愧疚却留给了自己。公开的道歉一定是不受人待见的。一方面,上级希望有一个完美的道德楷模给别人树立榜样,另一方面,你的道德反省会戳痛很多竭力隐藏自身错误的人的神经。道歉的成本是非常昂贵的,你一旦公开了自己的过错,自省的行为不仅不会迎来称赞,反而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和社会批评,人设崩塌。所以,你只能把那个秘密藏在心里。但真正的道德并不是不犯错,而是犯错之后能够反省啊。道德行为不仅没有得到赞许,反而要接受审判。我们的组织文化一直在塑造一些完美的形象,但另一面,也在不断地累积错误。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们所宣扬的道德彻底变成了一种虚伪。

美国航空太空总署的航空安全报告系统

长期以来,美国的民航界有一套非常有效的系统,鼓励飞行员提交过失报告。该计划书已经促成许多航空安全方面的改进。这个系统并不容易建立,因为飞行员常常自己感受到强大的社会压力,不愿意轻易承认错误。此外,他们该向谁报告呢?当然不会是他们的雇主,甚至于不会是联邦航空管理局(Federal Aviation Administration, FAA),因为他们可能因此受到惩罚。最后解决的办法是让美国航空太空总署(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 NASA)设立一个自愿性报告制度,所谓“半匿名”,是因为飞行员还是要提供他们的名字和联系方法,以便NASA索取更详细的数据。一旦NASA取得完整数据,飞行员的身份及联络方式便从报告里分开来,寄还给举报的飞行员。NASA不再记录来源,而航空公司或FAA(负责对航空公司惩戒的单位)也就无法知道是谁提交了报告。如果FAA透过其他方式注意到错误,并试图苛以罚则或吊销执照,报告的收据可以让飞行员自动免除处罚,或减轻责任。

对类似的过失收集到足够的资料之后,NASA会分析这些资料,向航空公司和 FAA 提出改进的建议。这些建议也帮助飞行员了解,他们提出的报告对增进飞航安全非常有帮助。这个制度这么有效,我们需要在医疗领域建立类似的系统,但它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NASA对美国民航界来说是一个中立机构,被赋予加强航空安全的责任,但是没有监督权,无法追究责任,所以能得到飞行员的信任。在医疗领域并没有相似的机构;医生怕提出医疗过失的报告,会使得自己的执照被吊销或遭到诉讼。但是除非我们对过失有深入的了解,否则无法消除它。医疗领域在这方面已经开始取得进展,但它仍然是难解的技术、政治、法律和社会问题。

——摘自Donald A.Norman《设计的心理学》

我们需要建立一种真正的宽容文化,打开道歉之门,鼓励反省,让那些找不到道歉对象的人用一种健康的、便利的方式释放犯错后的内疚情绪。让错误不必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小心看护,而是拿到阳光下暴晒,给那些制度制定者更多的参考,不断地为孕育错误的土壤杀菌消毒,让每个人成为道德的真正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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