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茶馆(第3期)| 《文明世界的再发现:从〈鲁滨逊漂流记〉到〈漂流者〉》零上柏

茶客闲谈

文明世界的再发现:从《鲁宾逊漂流记》到《漂流者》

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到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从戈尔丁的《蝇王》到小川一水的《漂流者》,文学作品对荒岛题材的发掘从未停止。“漂流”和“荒岛”带给人们的直观感受是环境的艰险和求生者的顽强,是人类与自然的博弈。每每阅读这样的作品,我们很可能陷入人类宏大叙事的桎梏之中,片面歌颂人性的伟大与坚强,而忽视了人的社会性在荒岛或漂流生存中的重要性。
本文选取了两个时代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品《鲁滨逊漂流记》和《漂流者》,这两部作品对人类的荒野生存行为做了独具一格的讨论,着重突出人类的社会属性在其中发挥的关键作用,强调人类与文明世界不可挣脱的联系。
通过理解这两部作品,我们或许可以从荒无人烟的孤岛和波涛汹涌的海浪中重新发现文明世界。
一、鲁滨逊的文明帝国
在不同的时代,对《鲁滨逊漂流记》主旨的理解有很大不同,我们仔细观察有关这部作品的评论会发现,过去的一些看法甚至和现在大相径庭。
该书最早在1902年被初次翻译,书名翻译为《绝岛漂流记》,1914年由林纾和曾宗巩合译版本的漂流记出版,并被赋予如今的书名。随后,又有如徐霞村、顾均正等翻译大家先后译介出版。这一时期,《西洋文学讲座》、《欧洲小说发达史》、《英国文学史纲》等著作均对笛福及其作品进行了评论,《英国文学史纲》认为该书“是一部遗世独立的小说”,将《鲁滨逊漂流记》看作是桃花源式的避世小说,这与当时新文学还未完全脱离传统旧文学创作思路有一定关系。
建国后对笛福作品的译介工作在质量和广度上有所提高,出版了笛福的许多政论性文章。在阶级分析法成为文艺批评主要手段的年代,笛福自然成为资产阶级话语的代言人,鲁滨逊更是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于一身,其行为被认为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缩影。当时对《鲁滨逊漂流记》的认知采取批判继承的态度,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审视其行为,但对其积极的一面容易被主流话语所淹没,主要仍以批评为主线。
九十年代后,大量西方文艺理论进入中国,国内的文艺批评力图与国际潮流相结合,诸如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等后现代理论开始占据主流话语,对笛福作品的认识更加深入且角度丰富,譬如《父权帝国》从后殖民角度对漂流记中帝国叙事和种族自恋的批判。
伴随着对《鲁滨逊漂流记》的分析不断深入,一幅越来越清晰的文明图景展现在人们眼前。鲁滨逊虽然身处荒岛,可他身上的社会属性并没有因此而磨灭,笛福把他安置在一个荒岛,荒无人烟且孤立无援,但他牢牢抓住“人的尊严”这一救命稻草顽强生存下去。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所说:“鲁滨逊故事绝不像文化史家设想的那样,仅仅是对极度文明的反动和要回到被误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 应该说,鲁滨逊在荒岛上不自觉地再造了人类文明。
荒岛是一个自然存在,而流落荒岛的人却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文明与野蛮之间本存在着冲撞和对立,但文学作品中的“荒岛”意象从来都是虚幻性与实在性的辩证统一。荒岛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人的社会性,荒野生存的实质就是原始的野蛮冲动和社会意志的对抗。在这场争斗中,鲁滨逊无疑占了上风,实现了对荒岛的文明再创造。
文明的创造并非一帆风顺,作为主体的鲁滨逊经历了一系列的转变,这种转变主要体现在建构文明世界的两个标志:“支配”与“信仰”。而这两者又是相辅相成,互相支撑的。
在鲁滨逊的荒岛生存过程中,他对荒岛的支配形式不断升级,从支配作物和畜牧从而支配整个环境,再到支配野人和欧洲人,他一步步扩大自己对荒岛的所有权。恩格斯说,鲁滨逊是一个真正的“资产者”。他驯化岛上的动物,开垦土地,让星期五成为自己领地的新劳动力,和上岛的人签订契约明确领属关系,他的一举一动都深刻体现着所有权观念,这被批评家成为资产者的“簿记良心”和对契约法的“天生敬畏”,这是资产阶级的理性精神。正如鲁滨逊自己所说:“我不断地带着一种高兴的心情想到我多么像一个国王。第一,全岛都是我的个人的财产,因此,我拥有一种毫无疑义的领土权。第二,我的百姓都完全服从我,我是他们的全权统治者和立法者。” 荒岛抽离于社会之外,但很显然鲁滨逊并不情愿抛弃尔虞我诈的文明社会,他在荒岛上的生存行动就是人类从原始到文明的进化过程,是一个将荒岛世俗化的过程。十八世纪的启蒙主义者甚至认为这是对全人类命运的一种隐喻,阐述了作者的社会哲学观和人文观念。其实,“支配”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文明世界显而易见却不见得光彩的徽章。
《鲁滨逊漂流记》采取了精神自传和寓言的创作体裁,在人物心理的塑造中体现出深刻的清教思想。鲁滨逊的荒岛危机反映了保守的宗教道德意识形态与肆意扩张的资本主义形态的冲突,在主人公鲁滨逊身上的体现就在于他的存在主义困境。漂流记中透露着作者想传达的宗教观念,圣经故事频繁在书中出现,鲁滨逊甚至捡到了一本圣经。作者把鲁滨逊塑造成一个精神与肉体相分离的堕落者,一个负有原罪的人。初上岛的鲁滨逊面临着严重的信仰危机,恶劣的环境使他不安,他缺乏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他所信仰的上帝似乎并没有为他指点方向,然而,鲁滨逊不断地解读上帝,使得他心中的上帝能够满足当下的心理需求,渐渐他就学会了处理自然环境与神的秩序之间的辩证关系。在荒岛被他开发大半后,鲁滨逊的独立状态已然符合黑格尔认为的人对自然、自我的支配状态,他现在能够支配物而不仅仅是物状态的一部分。此刻,他完成了从上帝的信徒到成为上帝的转变,他领有这片土地,向每一个上岛的人布道,正如文中讲到:“他一定是从天上派遣下来的。” 神性的分裂与弥合在鲁滨逊身上展现地淋漓尽致,他成功打破了自身的本体不确定性,为自己的荒岛生存创造了独特的精神语境,使他能够在“信仰”中自洽地生存。我们知道,信仰行为和对信仰的充分利用正是文明世界的重要特征。
如果没有文明世界,鲁滨逊不可能在荒岛上存活。他的社会性是帮助他生存的潜在因素,更说明了人类不论身处何地都不忘建立权威划分地盘的文明惯性。
二、从未离开的塔特鲁玛
《漂流者》是科幻作家小川一水的新作,讲述了飞行员塔特鲁玛驾驶侦察机与流星相撞后落入一个完全被海洋覆盖的星球,并在漂流中生存的故事。小川一水对这场漂流行动做了精致的搭配,如同修建花草般清除不必要的枯枝烂叶,只留下能表达作者思想的最精华的部分,而科学幻想的背景设定无疑能够更好地帮助作者完成他的实验,使故事内核在鲁滨逊式的荒岛求生基础上更进一步,为读者呈现简约却深刻的观感。
荒岛在作品中没有出现,因为这是一个被水覆盖的星球,塔特鲁玛始终在水面上漂浮。但作为意象的“精神荒岛”却始终存在。正如《蝇王》抛弃了十九世纪荒岛文学中荒岛所具备的实在性,《漂流者》更进一步地把自然存在的荒岛去除,将主人公置于抽象化却又更加深刻的荒岛环境中。
作者为了完善这种场景作了诸多设定。首先,星球上的水是可以吃的,以此来保证塔特鲁玛光靠喝水就能生存,实现物质上的基本满足。其次,塔特鲁玛配有U型通讯器,拥有这种工具的人之间可以不受干扰地交谈,这是保持他社会关系的重要工具,正是U型通讯器建立起他与文明世界的沟通桥梁。第三,广袤的地域使得救援成本极高,搜救难度大,致使军部放弃了对塔特鲁玛的救援。
小川一水对场景有着莎士比亚式的生动塑造,他将外星球(荒岛)变成人性争斗的舞台,而U型通讯器正是塔特鲁玛获得一种半文明生存方式的关键。这一工具赋予他“交流”和“观察”的权利。可以说,塔特鲁玛甚至从未离开文明世界半步,只是在在地理上与文明世界隔绝,个体文明世界之间始终存在相互作用。
不仅个体有对文明世界的依赖性,以此来阻止个体自身的异化。同时,文明世界也依靠脱离社会之外的个体来达到目的。两者的相互作用在塔特鲁玛军衔的不断晋升和心理变化两方面都有生动体现。
塔特鲁玛是一名侦察少尉,然而军部考虑到对他的搜救成本足以再培养一名优秀的飞行员,索性放弃了对他的救援,将他追认为烈士,军衔特别上升两级成为上尉。对外,军队则借助塔特鲁玛大做文章,宣布一定会倾尽全力找到他,并为此举办各种宣传活动,派记者对塔特鲁玛进行采访。军队成为获利者,他们煽动了群众的战争情绪,为即将发生的战争做舆论准备,疯狂消费处在痛苦之中的塔特鲁玛和他相隔千里的妻子。与鲁滨逊的自我神化大不相同,塔特鲁玛是“被神化”和“被英雄”的。作为自我的个体和作为社会一份子的个体出现裂痕,他在社会中被奉为战斗英雄,这是文明世界强行贴上的标签。随后,通过U型通讯器,塔特鲁玛歪打正着地窃听了敌军的情报,向军部通报对方“使用佛基皇室语的敌军袭来”,成功逆转战局并提前结束了战争。这一次,军部再次装模作样地为塔特鲁玛授勋,但对外却否认了他所发挥的作用。可无论怎样掩盖,都无法遮掩塔特鲁玛远隔千里的“文明参与感”。
利用U型通讯器,塔特鲁玛实现了相对正常的社会生活,人们虽表现出同情,但社会机器并不会因为塔特鲁玛而停止运转,外部世界的情感支持仅仅停留在肤浅的关切上。塔特鲁玛用通讯器与未婚妻聊天,与负责搜救他的塔瓦利中尉建立深厚的友谊,还跟布道者和通缉犯交谈。可悲的是,人人都出于自身利益,塔特鲁玛彻底沦为手段而非目的,未婚妻想与他断绝关系,布道者希望能借此宣传教派,通缉犯则五十步笑百步狠狠地嘲笑他。只有塔瓦利中尉是真心帮助他,可塔瓦利中尉却在不久后过世。塔特鲁玛始终在一种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矛盾环境中生存,这种矛盾也是文明世界创造的,个体注定要矛盾地存在。
故事结尾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塔特鲁玛意外地发现了陆地,救援队可以根据陆地方位来救他。但上到陆地是有代价的,他必须抛弃救生衣和安装其上的U型通讯器。在众人的鼓励下,他成功上岛了。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人知道最终人们是否会来救他。也许,人们只是为了摆脱这个麻烦而怂恿他。在这部作品中,异化的对象不是流落荒岛的人,反而是文明世界的群像,正如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谈到:“现代异化远比鲁滨逊和摩尔·弗兰得斯的时代更为复杂,也更非自愿。”
小川一水用独特的科幻视角阐述了一种特定环境下的特定境况,体现出环境与主体的相互作用,这是小川一水极具洞察力的审视。但我们很容易从这种特殊中看见一般,从独特性中看到普遍性,塔特鲁玛的疏离与回归也在我们的社会中发生着。我们不得不承认,即使逃到宇宙尽头,文明世界将会如影随形。
三、总结
鲁滨逊和塔特鲁玛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的目的不纯。鲁滨逊是为了购买奴隶,塔特鲁玛则是为了战争。他们最大的相同点是隐藏在他们身后的文明世界的影子,文明世界是他们一切行动的内在驱动力。“荒岛”的隐喻就生存在文明当中,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应该读到荒诞之下的真实基础和荒诞以外的哲学思考。

作者简介

柏毅恒,笔名零上柏。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大一学生,科幻爱好者,兼爱花艺与摄影。
高校科幻有酬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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