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43杜甫五古《羌村》读记
杜甫五古《羌村三首》读记
（小河西）
此诗作于至德二载（757）闰八月，时杜甫刚从凤翔回到鄜州羌村。羌村今属富县茶坊镇，今称大申号村。【清道光年间《鄜州志》存录一首清人五律。《羌村》（清-任于宁）：“寂寞羌村路，少陵不复游。客来山欲暮，人去水休流。遗咏残碑在，录幽太洞留。悠悠无限意，俯仰已千秋。”】
羌村三首（杜甫）
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峥嵘：《西都赋》（汉-班固）：“岩峻崷崒，金石峥嵘。”
赤云：火云。《陌上桑》（东汉-曹操）：“驾虹霓。乘赤云。”
日脚：太阳穿过云隙射下来的光线。《送李司谏归京》（唐-岑参）：“雨过风头黑，云开日脚黄。”
鸟雀噪：典“乾鹊”。《西京杂记》（汉-刘歆）：“乾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嘉。”
妻孥（nú）：妻儿。《常棣》（诗经）：“宜尔家室，乐尔妻孥。”《赠张潜道》（宋-秦观）：“独携三尺琴,笑别妻与孥。”
惊定：受惊之心得以安定。《赠僧》(唐-薛能)：“山灵怕惊定，不遣夜猿吟。”《哭亡友胡达材》（宋-孙应时）：“惊定心犹碎，悲来泪独倾。”
歔欷（xū-xī）：悲泣；叹息。《悲愤》（汉-蔡琰）：“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灵芝篇》（魏-曹植）：“慈母笞不痛，歔欷涕沾巾。”
梦寐：睡梦。《神仙》（梁-何逊）：“清歌雅舞，暂同于梦寐。”《蜀路》（唐-张说）：“昏晓思魏阙，梦寐还秦京。”
大意：西天红云似群峰耸起，日光透过云缝照大地。柴门前鸟雀叽叽喳喳，欢迎俺从千里之外回到家里。妻儿奇怪俺还活着，心情平静后又擦拭眼泪。俺遭逢乱世飘泊无定，想不到还能遂愿活着回。邻居们爬满墙头，又是感叹又是唏嘘。夜很晚家人还拿着蜡烛，面对面看着好像梦寐。
诗意串述：其一写刚到家时悲喜交集。前4句写归村。夕阳西下时，柴门雀噪，客子归家。（日脚下平地，俺脚也该歇息。）“柴门雀噪”一片萧索；千里客归，不无悲凉。后8句写悲喜。妻子先是一惊之后便是拭泪。杜甫离家已一年。这是战火纷飞百姓遭难的一年。杜甫竟如愿生还，全家人又惊又喜，喜极而哭。邻居门知道后也爬满墙头，感叹歔欷。夜深了夫妻俩秉烛相对，如在梦中。
其二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偷生：《答苏武书》（汉-李陵）：“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石壕吏》（杜甫）：“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却去：离去；便去。《让县自明本志令》（东汉-曹操）：“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陪使君早春西亭…》（唐-岑参）：“到来逢岁酒，却去换春衣。”
追凉：乘凉；纳凉。《和晋安王薄晚逐凉……》（梁-庾肩吾）：“向夕纷喧屏，追凉飞观中。”《夏日》（隋-李德林）：“夏景多烦蒸，山水暂追凉。”
抚事：追思往事；感念时事。《为宋公修张良庙教》（南朝宋-傅亮）：“灵庙荒顿，遗像陈昧。抚事怀人，永叹寔（shí）深。”《壮游》（杜甫）：“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
煎：《九思-怨上》（汉-王逸）：“我心兮煎熬，惟是兮用忧。”《陌上桑》（梁-吴均）：“故人宁知此，离恨煎人肠。”
糟床：榨酒设备。《醉中吟》（唐-段成式）：“只爱糟床滴滴声，长愁声绝又醒醒。人间荣辱不常定，唯有南山依旧青。”
注：《说文》：“注，灌也。”
斟酌：倒酒；饮酒。《后汉书-左慈》：“手自斟酌，百官莫不醉饱。”《李陵录别诗》（魏晋）：“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大意：年老迫于生计苟且偷生，很少回家享受家庭欢趣。娇儿坐在膝上不愿离开，害怕俺又离家远去。想起过去喜欢乘凉，总在池边树旁绕来绕去。如今秋天北风猛烈，追思往事感念时事让俺百般忧虑。幸而知道禾黍已收割，也知道榨酒的糟床已灌注。这些酒如今足够斟酌，姑且靠它来安慰俺的迟暮。
诗意串述：次章写还家后矛盾苦闷的心情。杜甫这次回家是皇帝墨制放还。杜甫离开妻儿的一年，先是潜回长安，孤苦伶仃；而后是投奔凤翔九死一生；再后是被皇帝任为左拾遗。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杜甫本可在这个岗位上实现自己的抱负。但杜甫刚“拾遗”没几天就惹怒了皇帝。皇帝甚至以墨制方式逼其归家探亲。杜甫北征归家，为不得已。回到家里本该高兴却也高兴不起来。坐在膝上的宝贝儿子也“畏我复却去”。杜甫想到了去年夏秋之际在这儿追凉池边树，当时杜甫对灵武即位的肃宗和自己一朝报国寄予很大希望，谁知事隔一年，却是这般结果。杜甫想到这些不禁忧从中来，百感交集。北风啸啸人生茫茫，杜甫忽然想到了酒。也许今年禾黍已收、糟床已注，只能以酒醉“慰迟暮”了。
其三
群鸡忽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柴荆：简陋门户。《从征虏始安王道中》（梁-江淹）：“仰愿光威远，岁晏返柴荆。”
榼（kē）：酒器。《艳歌》（汉乐府）：“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与张擢对酌》（唐-卢纶）：“张翁对卢叟，一榼山村酒。”
苦辞：一再推辞；再三陈说。《后汉书-公沙穆》：“因苦辞谏敞，敞涕泣为谢，多从其所规。”《酬乐天重寄别》（唐-元稹）：“却报君侯听苦辞，老头抛我欲何之。”
大意：一群鸡正在乱叫，看到客人来了互相斗争。俺把它们赶到树上去，才听到客人扣俺柴荆。四五个老乡亲，询问俺长时间何处远行。每人手里都拿着酒，倒满俺的酒杯有浊也有清。一再抱怨今年酒味薄，因为黍地无人耕种。战争尚未平息，孩子们都去平叛东征。请允许俺为父老写诗答谢，艰难年代俺有愧他们的深情。诗罢俺仰天长叹，在座的乡亲们个个老泪纵横。
诗意串述：末章16句写邻人来访。首先听到“群鸡忽乱叫”，然后才听到有人“叩柴荆”。来了“父老四五人”，问俺“久远行”。他们“手中各有携”，酒浊复酒清。带酒串门或唐风俗。一边喝酒一边唠嗑。父老们反复解释，今年“酒味薄”是因为年轻人都去当兵了，“黍地无人耕”。为答谢各位父老，杜甫为其诵诗高歌。然而“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父老们泪纵横，是因为“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他们遭遇了深重的苦难。杜甫“泪纵横”还要多一层，不仅有对时事的忧虑还有对前程迷茫的感叹。
这组诗，每章独立成篇又相互联结。首章写初见家人。次章叙还家后事，上承“妻孥”句；而说到“偷生”，又下启“艰难愧深情”意。末章写邻人交往，上承“邻人”句；写斟酒，则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终归结到忧国忧民、伤时念乱。本组诗以白描见长。景实情真，含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