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红学 || 《红楼梦》早期英译补遗之二——梅辉立对《红楼梦》的译介

《红楼梦》早期英译补遗之二——梅辉立对《红楼梦》的译介*

王金波  王燕

特别说明

A

(本文作者: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00240;上海政法学院外语学院,邮编:201701)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09YJA740076)、上海交通大学2011文科科研创新基金项目(11TS02)、上海交通大学985三期“19世纪《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研究”、上海市浦江人才计划(13PJC079)阶段成果。

内容提要

内容提要:英国外交官与汉学家梅辉立早在1867年就已经翻译过《红楼梦》片段并发表长篇评论,而国内外几乎所有的《红楼梦》参考书、翻译史著作和论文均未提及这一重要史实。本文简要介绍梅辉立的生平与著述,深入分析梅辉立《红楼梦》译介,评价其在《红楼梦》英译史上的影响,以期对《红楼梦》早期英译史进行补遗修正。

关键词:梅辉立  红楼梦  英译  补遗

英国前驻澳门副领事乔利(H. Bencraft Joly, 1857-1898,中文名周骊)于1892-1893年出版的前56回《红楼梦》英译本是世界上第一个以整书形式出版的英译本,堪称《红楼梦》英译的里程碑和分水岭①。乔利译本之前出现的各种《红楼梦》英译都是以片段翻译或相对完整的摘译散布于杂志、学刊和专著的附录,不曾以译本的形式单独印行。乔利译本之后英语世界对《红楼梦》译介和研究日趋专业深入,对整个120回的故事译介趋于完整,全译本逐渐问世。因此,本文中的早期就特指1893之前的历史时期,英译指正式发表的翻译《红楼梦》的文字,无论多少。

就《红楼梦》早期英译而言,目前笔者所见的各种中外文论著几乎都未曾提到英国外交官与汉学家梅辉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1867年译介《红楼梦》之事②。本文首先简要介绍梅辉立生平及著述,同时参照霍克思-闵福德、杨宪益-戴乃迭、邦斯尔《红楼梦》120回全译本,深入分析其译文与介绍,评价其在《红楼梦》英译史上的影响,以期对《红楼梦》早期英译史进行补遗修正。

一、梅辉立生平及著述

据《牛津全国传记辞典》(Oxfor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记载,梅辉立1831年1月7日出生于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父亲为当地牧师,后来调任法国马赛领事馆牧师,梅辉立随之到马赛上学,此后在美国从事新闻工作数年。梅辉立于1859年2月7日获得英国外交部见习译员职位,6月13日派驻广州;1860年1月至1861年10月任英法联军委员会译员,1863年6月至1864年4月在上海担任代理译员,1870年5月至1872年3月在广州任代理副领事,1871年11月起在北京任英国公使馆汉务参赞(汉文正使),1878年3月24日因斑疹伤寒卒于上海③。

梅辉立精通数门欧洲语言,熟谙官话与粤语并且通晓朝鲜语,汉语水平之高令素来挑剔苛刻的汉学家暨英国公使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赞赏有加,认为其足以胜任任何书面与口头谈判,而英国外交部更称其为所在使馆的中流砥柱④。梅辉立在中国任职期间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利益克尽职守,亲历多次重大历史事件并有相关中文史料记载:

、1862年,梅辉立为筹建广东至江西铁路亲自从广州至广东、江西交界处的大庾岭踏勘,后因工程过大而放弃;1863年调到上海后梅辉立又多次请求修建上海至苏州铁路,但均遭时任江苏巡抚李鸿章拒绝⑤。1876年,英商擅自修建淞沪铁路,后来发生伤亡事故,引发中国当局和民间愤怒。梅辉立奉命曾与李鸿章晤谈此事⑥,后与盛宣怀等谈判,最终中国以28万多辆白银买回铁路⑦。

、1874年5月,日本政府借琉球漂民在台湾被“土番”所杀,悍然出兵入侵台湾烧杀掠夺,企图霸占台湾番地。中日双方多次谈判未果,后由英国公使威妥玛调停斡旋,最终于1874年10月31日签署“中日北京专条”。中国承认日本出兵为保民义举,并偿付抚恤金10万两、道路设备费40万两换取日本退兵。这一涉及琉球主权的历史文件的英文稿由梅辉立起草于1874年10月26日,与威妥玛商议后的英文修订稿与正式条约基本相同⑧。

、1875年2月,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A. R. Margary, 1846-1875)一行在云南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被杀,事后威妥玛委派梅辉立多次询问李鸿章,试探清政府立场与态度⑨。另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未刊之史料记载,梅辉立奉命从光绪元年七月十六日(1875年8月16日)起两周内至少5次拜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沈桂芬等,就案件调查审理等不断向清政府施压,措辞强硬。最后中英先后签定《烟台条约》和《烟台条约续增专条》⑩。

梅辉立与中国晚清外交官曾纪泽交往甚密。1877年,曾纪泽以承袭曾国藩爵位入京﹐与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丁韪良(W. A. P. Martin, 1827-1916)和外交官梅辉立等往来接触。《曾纪泽日记》中数十次提到光绪三年(1877)、四年(1878)中与梅辉立交往情况。在光绪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曾纪泽写道:“知梅辉立死于上海,惜其好学而不寿也”⑪。曾纪泽受艾约瑟等嘱托,撰写《大英国汉文正使梅君碑铭》表示悼念:

    ……与泰西诸国朝聘之使馆舍毗邻,于是英国汉文正使梅君辉立偕副使璧君利南闻声见访, 纵谈竟日,而绩学之士英国艾君约瑟、德君约翰、美国丁君韪良,亦先后得订交焉。

……丁君为同文馆总教习,取西书之有益于中国者,政治学术,声明文物,逐渐翻译纂辑成书。梅君则取中土载籍有裨于公若私者,敷陈其义,撰为西文,与丁君事异而意同,各尽其职云尔。盖四君子者各有专长,而梅君年最少,意量广远,不以一得自封,充其所至,未可畦畛, 吾之畏友也……

如彼梅君, 岂非俊髦。诗书礼乐, 金版六韬。旧学新知, 酿味兼采。缃编等身, 身亡名在。志壹业精, 吾侪弗如……⑫

在履行外交职责的同时,梅辉立钻研汉学,成果丰硕。梅辉立从1857年担任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员,1861年起加入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一生著述集中在汉学与地理考证等方面,用英文向西方介绍中国典籍中涉及的历史、地理、文学、政治、宗教、风俗等。梅辉立所发表的一百多篇文章主要见于1857年创刊之《皇家亚洲学会北华支会会刊》(Journal of 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867-1870年出版的《中日释疑》(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以及1872年创刊之《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此外,梅辉立还经常为英国著名大报《泰晤士报》(The Times)和香港英文大报《德臣西报》(the China Mail)撰写报道。

1867年,梅辉立发表《中国历史年代表》(the Chinese Chronological Tables),对中国纪元方法及王朝世系进行详细探究,是西方中国历史研究重要参考文献。1874年,梅辉立发表长篇论文《京报》(the Peking Gazette),介绍《京报》的历史、地位、发行与印刷技术等,堪称研究中国早期出版业的珍贵资料。1875年,梅辉立在《中国评论》以连载形式发表四篇长文《十五世纪中国人印度洋探险记》(Chinese Explorations of the Indian Ocean Dur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详述郑和下西洋的历史壮举,为西方郑和研究开端之作,成为郑和研究必引文献。

值得一提的是,1877年梅辉立协助大英博物馆中文部以较低价格从北京采购到一套保存完好的《古今图书集成》(the Imperial Compendium of Chinese Literature)⑬。1878年,梅辉立发表长篇大论《中国皇家藏书目录》(Bibliography of the Chinese Imperial Collections of Literature),探究了中国古代藏书传统及演变,介绍《永乐大典》、《古今图书集成》、《渊鉴类函》、《佩文韵府》、《骈字类编》、《四库全书》等皇家官修大型丛书的编纂由来及内容。

此外,1874年4月,梅辉立以流畅精炼的中文在西方传教士创办的中文杂志《中西闻见录》第21号以“映堂居士”为名发表《元代西人入中国述》与《英京书籍博物院论》,前者成为公认的中国境内最早的研究马可波罗及其游记的论著,开创中国马可波罗研究先河⑭。《英京书籍博物院论》则系近代第一篇向国人介绍大英博物馆的文章,比晚清著名思想家王韬所著的《漫游随录》中的大英博物馆游记早十几年。

除了大量论文,梅辉立还撰写了几部很有学术价值的著作,1867年合编《中日商埠志》(The Treaty Ports of China and Japan),详细记录了当时中日两国通商口岸历史、地理、人文、植被等情况;1869年出版《英华日历手册》(the Anglo-Chinese Calendar Manual);1874年出版《中文阅读手册》(The Chinese Reader’s Manual);1877年出版《中外条约集》(Treaties Between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Foreign Powers)与《中国政府名目手册》(The Chinese Government)。

在上述著作中,《中外条约集》收录1842至1877年以来清朝与西方列强签订的各类条约,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在该书中,梅辉立亲自把部分中文、俄文、荷兰文条约译为英文或法文,展现了高超全面的翻译能力。《中国词汇手册》从问世到现在不断再版,广受赞誉。例如,《红楼梦》后40回译者、著名汉学家闵福德(John Minford)称赞该著作至今十分有用⑮。精通多种外语且影响巨大的晚清文坛怪杰辜鸿铭在其英文名作《春秋大义》(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中对其予以高度评价:

Another is the late Mr. Mayers’s “The Chinese Reader’s Manual.” It is certainly not a work that can lay claim to any degree of perfection. Nevertheless, it is a very great work, the most honest conscientious and unpretending of all the books that have been written on China. Its usefulness, however, is inferior only to the Tzu-Er-Chi of Sir Thomas Wade.⑯

另一部是已故的梅辉立先生的《中文阅读手册》,此书肯定难称完美。尽管如此,此书仍是一部杰作。在所有关于中国的著作中此书最诚实本分,严谨认真,绝无矫揉造作,而其用处仅次于威妥玛的《自迩集》。(笔者自译,以下皆同)

二、梅辉立《红楼梦》译介文字及评析

1867年12月31日,梅辉立在英文期刊《中日释疑》(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第12期“文献述评”(Bibliographical)栏目中以《中国小说作品》(Chinese Works of Fiction)为题对中国传奇小说(romantic novels)进行评介,涉及《金瓶梅》、《品花宝鉴》以及《红楼梦》,其中超过四分之三的篇幅详述《红楼梦》⑰。在这篇约四千字的长文中,梅辉立对《红楼梦》进行介绍和评价,并翻译了部分诗词和对话。由于该文涉及内容颇多,本文拟从翻译与介绍两方面展开分析:

    1 梅辉立《红楼梦》翻译评析

在概述《红楼梦》情节时,梅辉立顺便翻译了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部分话语、“孽海情天”对联、“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晴雯、袭人判词。按照原文字数计算,梅辉立翻译《红楼梦》片段共计约100个汉字。下面参照霍克思⑱、杨宪益-戴乃迭⑲、邦斯尔《红楼梦》120回全译本⑳详细分析梅辉立《红楼梦》译文:

上述四种译文中,梅辉立没有翻译“人间”与“尘世”两个同义词,且对“风情”的翻译稍欠准确。此处该词喻指男女情事,而非仅仅指“心情;心绪”,因为英文中inclination主要指a feeling that makes a person want to do something㉑,其它三家译文各具特点,忠实无误。此外,梅辉立“女怨”的翻译与杨宪益-戴乃迭、邦斯尔基本相同。梅辉立把“痴”译为headlong passions(头脑发热的激情/冲动),传达了该词内涵,颇有创意。相比之下,霍克思的philandering(玩弄妇女,风流成性)失之过于具体,贬义太重,而邦斯尔则把“痴”误译为follies(呆傻、愚蠢),不太符合上下文中此词的含义。

这副对联,就意义传达而言,四家译文各有千秋。梅辉立的译文措辞典雅,句式工整,格律严谨,诗味最浓。第1、4行为五音步(pentameter),第2、3行为六音步(hexameter),尾韵为abab,隔行押韵。hapless与woe属于古雅文学词汇,很好地传达了原文诗歌所蕴含的历史感及对人物命运的深沉叹息和深切同情。霍克思的译文把“厚地高天”和“痴男怨女”理解为句子的主语,上下联中较短部分和较长部分用词数量明显有别,有意模仿原文的形式,其中“痴男怨女”套用莎士比亚著名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词语star-crossed lovers(相爱而不能相守的情侣)㉒。杨宪益-戴乃迭译文一贯简练,重视意义而非韵律,此处“痴”强调其“愚蠢”的一面,而“风月”则如同整个译本大多数地方一样保留形象予以直译。有意思的是,邦斯尔译文语言平实,诗味较淡,第1、3行结构略显松散,关键词“痴”突出“痴情”之义。

需要指出的是,梅辉立在其《红楼梦》译介中把这首袭人的判词误以为影射黛玉之命运。梅辉立的译文诗味浓郁,讲究格律,运用英语叙事诗中的英雄双行体(heroic couplet),相邻两行韵尾相同。前三行大致为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最后一行为抑扬格六音步(iambic hexameter),即亚历山大体(alexandrine)诗行,并且通过感叹号断为两部分,其中thine为典型的诗歌用词。亚历山大体诗行引入节奏变化,此处突出哀叹主题。此外,梅辉立译文第二行的summer’s day套用莎士比亚最著名的第18首十四行诗(Sonnet 18)中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突出人物之美,但牺牲原文中“桂”与“兰”的形象,属于归化译法。霍克思译文运用第二人称视角,同样牺牲“桂”与“兰”的形象,整体上也属于归化译法。杨宪益-戴乃迭译文则采用第三人称视角,保留“桂”与“兰”形象,前后两行工整对仗,其中avail属于古雅用法,vie与by隔行押韵,再现了原文中“兰”与“缘”的韵尾。邦斯尔译文同样运用第三人称视角,语言流于平淡直白,保留了原文中的明喻和形象,但节奏与格律不甚理想。

在这首晴雯判词中,四家译文再次体现类似的诗歌翻译理念与倾向。梅辉立的译文从头到尾采用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押韵格式为ababcdc,措辞正式典雅,文学韵味极强。例如,第一行用orb of night指代月亮,第三行巧妙拆解英语成语high-flier(志向远大者),用fly的名字flight与第一行的night押韵,第五行的length of days(日子,寿命)是英语《圣经》中经常出现的词语,具有浓厚的哲理意味。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梅辉立译文保留了原文的所有形象(imagery),节奏鲜明,意蕴悠长。霍克思译文同样重视格律,整首诗歌运用英雄双行体(heroic couplet),押韵格式为 aabbccc,第1、2行为抑扬格五音步,第3、4行为抑扬格四音步(iambic tetrameter),第5、6、7行为抑扬格五音步,构成三行体(triplet),对应原文后三行对于晴雯命运的总结,通过节奏变化突现其高贵心灵与悲惨命运的强烈对比。杨宪益-戴乃迭译文也较为重视格律与节奏,前4行基本为抑扬格四音步,后3行为抑扬格五音步,达到异曲同工之效。相比之下,邦斯尔的译文忠实传达了意义,但过于平实,结构松散,缺乏诗歌韵味,

总而言之,梅辉立的上述译文出现在小说情节概述中,并非独立译作的一部分,并且只为尝试传达其要义。尽管如此,梅辉立深厚的文学修养和高超的翻译水平跃然纸上,在诗歌翻译方面其汉语和英语功底表现得尤为深厚,也充分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绅士的文化修养与底蕴。

2 梅辉立《红楼梦》介绍评析

梅辉立《红楼梦》介绍主要围绕原作特点与成就、情节与人物、英文译介等方面,下面逐一展开简要评析:

第一,梅辉立认为《红楼梦》是京派(Pekingese school)传奇小说(romance),几乎全用京城口头方言写成,旨在描绘世态人情,而非仅仅描写冒险经历或卖弄才学。“如果可以公开表达对中国作品的些许热情,毫无争议《红楼梦》是真正令人钦佩的作品。”㉓“《红楼梦》之与出自中国其他作家的小说作品,如同英国文学中萨克雷与布尔沃的作品之与上一代乏味笨拙的作品。”㉔ “人性之千姿百态、家庭关系之错综复杂、感情之强烈深沉、失恋之伤心欲绝,无不刻画得精彩深刻,堪称与英国传奇小说中的这两位大师异曲同工。”㉕

以现在文学界对《红楼梦》的认识和评价为准绳考量梅辉立,不难发现其认识之深刻入微、评价之贴切到位。《红楼梦》是最伟大的古典小说,以贾宝玉、林黛玉爱情悲剧为主线,以四大家族的盛衰荣辱为背景,描绘了没落贵族的众生百态,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红楼梦》涉及描绘的人物成百上千,描写感情方面神来之笔无处不在,对世态人情观察刻画之深刻细腻同样登峰造极。《红楼梦》中虽然夹杂了部分江淮方言、南京官话,但其语言主体无疑是北京话。

在英国文学中,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在其代表作《名利场》(Vanity Fair)中揭露讽刺英国上流社会的尔虞我诈、虚伪势利,是当时与现在公认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巨匠。布尔沃(Edward Bulwer-Lytton,1803-1873)是当时深受公众爱戴、多才多艺的作家,创作了大量十分畅销的各类小说,但在现代文学史家的评价中,其地位逊色于狄更斯等一流作家。这两位作家的小说通常情节复杂、脉络众多,尽管把他们的作品与《红楼梦》进行比较未必合适,但梅辉立无疑真正认识到《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其对原作的认识和解读颇有见地。

第二,梅辉立认为原著精巧细腻、栩栩如生,轻松诙谐的喜剧笔调与沉重忧郁的情节主干并驾齐驱,同时在故事的构思中弥漫着点点超自然色彩,在某些段落中作者屈尊逢迎世人的粗俗口味。梅辉立承认在有限的篇幅内要想概述《红楼梦》的情节本无可能,因而只能触及要点。梅辉立指出小说前两回只是介绍而已,直到第三回林黛玉出场才算进入大戏,并用数百字介绍贾府、宝玉等该回涉及的内容。薛宝钗出现后故事围绕这三位主角展开,以细腻熟练的笔法描写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第五回预示全书情节,解释了小说名称以及即将出现的事件和人物。梅辉立强调,除了最重要的人物外,其他众多人物塑造也细致入微,活灵活现。例如,凤姐之飞扬跋扈、不择手段,薛蟠之自私自利、懦弱放荡,村妪刘姥姥之惟妙惟肖。

《红楼梦》情节结构复杂,涉及人物众多,但前五回统率全书,且宝玉、黛玉、宝钗为书中最主要人物,第五回为《红楼梦》之纲领。《红楼梦》的悲剧主线中点缀着无数插科打诨、幽默风趣的事件与片段,此为其幽默喜剧成分,而贯穿全书的一僧一道为全书增添了神幻色彩。与《金瓶梅》中赤裸裸的性描写相比,《红楼梦》中的数量十分有限的情色描写大多含蓄隐秘,某些粗俗段落(例如茗烟闹书房动粗口、焦大醉骂等)其实也是塑造人物的不可或缺的要素。由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伦理道德十分保守,忌讳公开谈论描写秽亵鄙俗之事,梅辉立才觉得作者有意逢迎当时读者。不过,总体而言,梅辉立对《红楼梦》情节结构与人物塑造的认识极其准确到位。

第三,梅辉立谈及《红楼梦》译介情况并率先批评郭实腊(Charles Gutzlaff, 1803-1851)的错误。梅辉立指出,此前德庇时(Sir John Francis Davis, 1795-1890)、罗伯耽(Robert Thom, 1807-1846)、艾约瑟三人曾经翻译过《红楼梦》片段,而这部传奇小说浩大的规模以及众多难以捉摸的人名是译者需要克服的巨大障碍。在此不得不指出郭实腊在1842年《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评论中犯下的怪异错误。在这篇论文中,男主人公被误以为女性,读者玩味“宝玉小姐”的所作所为,而宝玉被描写成一位“脾气很大的女人”,作者(在其迷宫般的误读误解中)提醒读者宝玉“体态动人”㉖。就目前所见,梅辉立是第一个指出郭实腊论文所犯性别错误和解读失误的人士,其深厚的中文功底和批判意识可见一斑。

一言以蔽之,梅辉立对《红楼梦》的认识远超此前的郭实腊、艾约瑟等人。郭实腊在其长篇介绍中几乎认识不到《红楼梦》的文学艺术和思想价值,且对原文多有严重误解。艾约瑟只是在1857年的著作《官话口语语法》附录中顺便翻译了部分文字,仅为示例而已,并且强调《红楼梦》用北京方言写成这一已经被马礼逊多次强调的事实。虽然此前马礼逊、德庇时、罗伯耽也都翻译了《红楼梦》部分文字,但都仅把其当作学习官话的语言材料或展示诗歌特点的例子,对其文学性、艺术性、思想性着墨几无。

三、梅辉立《红楼梦》译介对包腊的影响

梅辉立《红楼梦》译介文字虽短,却对《红楼梦》前八回译者包腊(Edward Charles Bowra, 1841-1874)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包腊在广州时曾经师从著名汉学家梅辉立并对其扛鼎之作《中文阅读手册》小有贡献。”㉗梅辉立与包腊具有明确的师生关系,再加上梅辉立翻译水平出类拔萃,令包腊钦佩无比。因此,梅辉立对包腊的汉学之路特别是《红楼梦》翻译影响巨大,具体表现在三方面:

首先,梅辉立语言天赋颇高,治学广博严谨,涉及中国文学、历史、地理、政治、宗教、科技、出版等多个领域,善于发掘中国典籍和文献中的有关记载。包腊继承和发扬了老师博学的特点,在博物学、历史、文学、地理方面均有建树。无独有偶,两人均为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且经常在同一杂志发表论文。例如:在历时仅为4年的《中日释疑》杂志中,梅辉立与包腊多次在同一期发表论文或注释,对有关术语或概念进行澄清探究。毋庸置疑,梅辉立的论著必能引起包腊的高度关注并对其产生直接影响。包腊在后来的《中国评论》曾经发表《刘氏家族》(the Liu Family)与《满族征服广州》(the Manchu Conquest of Canton)等多篇论文,其研究方法为吸收中国史料中的相关记载,再用英语转述评论,与梅辉立如出一辙。

其次,梅辉立的《红楼梦》翻译被包腊直接照搬或稍加修改予以借用。请看包腊译文(仅以下划线突出两种译文文字及标点符号差异,并且保留原刊诗歌第一行第一个单词大写,随后诗行错开排列的格式):

1  watch over the inclinations of the heart and the entanglements of Love, and rule both over the disappointments of woman and the infatuation of man.

2 VAST as is Heaven above or Earth below

Sighs may both limits fill for passion vainly past:

Grieve for the senseless youth, the hopeless maiden’s woe,

Not oft is Love’s light pledge redeemed at last.

3 VAIN to be soft in temper, mild in ways,

Fair as the fairest bloom of summer days!

The gifted one whom Fortune loves t’extol;

To thine! unhappy maid! Fate links no kindred soul.

4 NOT often shines serene the orb of night,

The radiant sky too soon grows dull and cold,

Though high as heaven the mind’s aspiring flight,

Still earthly chains the body basely hold;

Genius and wit bring hatred in their train,

Envy’s foul tongue embitters length of days,

Oh! passionate youth thy longings too are vain. ㉘

通过比较很容易发现,包腊完全照搬梅辉立译文的措辞与结构,仅对局部选词与标点稍加修改而已。就诗歌的整体意义而言,两种译文差别微乎其微。警幻仙子自述职责的这句话,包腊仅把“女怨男痴”中的“怨”和“痴”两个关键字改头换面,重新翻译,而所增加的both于意义无补。“孽海情天”对联的翻译,包腊把such改为both,hapless变为hopeless,love如同前面一样改为首字母大写Love以突出“情”字,但hopeless其实不如hapless正式,不能更好地传达“怨”的内涵;在袭人判词译文中,包腊仅把第二行summer’s改为summer,在第三行动词extol之前增加to,把第四行thine之后的逗号改为惊叹号,youth换成maid,译文的语气、视角与意思产生微妙的差异。晴雯判词译文除了标点符号和Heaven的首字母,几乎一字未改。

第三,梅辉立《红楼梦》介绍与评论中大约250字对小说特点与成就的概述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包腊《红楼梦》译文前的导言中。尽管这篇导言未必系包腊所作,但其明确称梅辉立为“高手”(An able pen)㉙。梅辉立在其评论中曾经提到“在中国没有作品比这更加广受欢迎”(In China, no work is more universally popular)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欧洲人有勇气尝试翻译《红楼梦》”(No European has as yet had the courage to attempt a translation of the Hung Low Meng)㉛。笔者推测,由于包腊精力旺盛,特立独行,敢于冒险,喜欢挑战,梅辉立对《红楼梦》的详细介绍、高度评价和译本匮乏之感慨很可能激发了包腊翻译《红楼梦》的雄心壮志,促使其成为第一个尝试全译《红楼梦》之人㉜。

在包腊《红楼梦》第五回译文后的第16、17-18条注释(分别针对“孽海情天”对联与晴雯、袭人判词)中,包腊更是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地为自己的“拿来主义”辩护,颇有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意味:

The Translator offers no apology to the reader of the CHINA MAGAZINE, for    presenting them with the above translation of the verse from the pen of Mr. W. F. Mayers (NOTES AND QUERIES for December 1867), in place of an original one from himself. The accuracy of rendering, the grace and force of expression which characterize Mr. Mayers’ translations, would render any new attempt at translating what he has already done so well, as presumptuous as it would be certain of failure.㉝

译者不愿因为照搬梅辉立先生的上述诗歌译文(《中日释疑》1867年12月)取代译者自己原来的译文而向《中国杂志》的读者致歉。梅辉立先生的翻译一贯精确优雅、气势磅礴,这将使得翻译他已经译得如此出色的任何尝试显得不自量力,必遭失败。

For the two renderings of the verses above, the Translator is indebted to Mr.     W. F. Mayers’ art, on the Hung Low Meng in the December number of NOTES AND QUERIES 1867.㉞

对于上述两首诗歌的翻译,译者得益于梅辉立先生的《红楼梦》造诣(《中日释疑》1867年12月)。

四、结语

梅辉立《红楼梦》译介最早出现在1867年的《中日释疑》杂志中,因为以文献述评的形式出现而被学者完全忽视,此前几乎不曾见任何论著提及此事。虽然梅辉立的《红楼梦》译文仅为只言片语,但却是继马礼逊(1816年)、德庇时(1830年)、罗伯耽(1846年)、艾约瑟(1857年)之后第五个真正翻译了《红楼梦》部分内容的译者。梅辉立的《红楼梦》介绍贴切准确,是西方第一篇真正认识和揭示《红楼梦》巨大文学价值的论文。尽管梅辉立曾经为大英帝国攫取殖民利益充当使者,使中国遭受巨大屈辱和损失,但是梅辉立的汉学之道及《红楼梦》译介直接影响了其学生包腊,催生了《红楼梦》英译史上第一个全译性质的文本,其历史贡献不容抹杀。

附记:2012年6月13日初稿于加拿大渥太华,9月26日第一次修订,2013年8月31日第二次修订,2014年1月26日第三次修订。第一作者系加拿大渥太华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国家公派访问学者(2011-2012)。上海交通大学本科毕业生、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翟晨辉为本研究提供许多重要资料,谨致深切谢意。承蒙渥太华大学高级翻译学院Elizabeth Marshman教授拨冗与第一作者当面探讨本文中涉及的诗词译文,特此鸣谢。

注释

① 王金波《乔利〈红楼梦〉英译本的底本考证》,《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1期,第277页。

② [法] Henri Cordier(高迪爱), Bibliotheca Sinica. Dictionnaire bibliographique des ouvrages relatifs à l’Empire chinois (《汉学书目:有关中华帝国之著作目录词典》)(Paris: E. Guilmoto, 1904-1924), p.1580, p. 1771;王丽娜《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学林出版社1988 年版,第271 页;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 年版,第965页;胡文彬《红楼梦在国外》,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30页;帅雯霖《英语世界〈红楼梦〉译本综述》,载于阎纯德《汉学研究( 第二集)》,中国和平出版社1997 年版,第504 页;范圣宇《〈红楼梦〉管窥——英译、语言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页;江帆《他乡的石头记:〈红楼梦〉百年英译史研究》,复旦大学2007 年博士论文,第21 页;杨畅、江帆《<红楼梦>英文译本及论著书目索引(1830—2005)》,《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1 辑,第301-330页;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 增订本)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版,第427 页;郑锦怀《<红楼梦>早期英译百年(1830-1933)——兼与帅雯雯、杨畅和江帆商榷》,《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4辑,第118-134页。笔者完成此文初稿后不久发现美国学者葛锐(Ronald Gray)在其论文中曾提到梅辉立译介《红楼梦》之事,但这并不影响本文的主要观点及价值,参见葛锐著、李晶译《道阻且长:〈红楼梦〉英译史的几点思考》,《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2辑。

③[英]A. F. Pollard, “Mayers, William S. Frederick (1831–1878)”, rev. Janette Ryan. Oxfor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此处参考官方在线版 ( http://www.oxforddnb.com/view/article/18431),访问日期为2012年5月18日。《牛津全国传记辞典》由多个学科学者编写,可靠性和权威性不容质疑,而部分中文文献中梅辉立早年生平(出生时间、父亲职业与上学地点)与此有所出入。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21 页;黄长著、孙越生、王祖望主编《欧洲中国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331页。

④ [英] P. D. Coates.  The China Consuls: British Consular Officers, 1843-1943.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352.

⑤ 《江苏巡抚李鸿章致总署函》(同治三年正月初九日收),宓汝成编《近代中国铁路史资料》,文海出版社1977年版,第4页。

⑥ 《李鸿章与英国汉文正使梅辉立问答节略》(光绪二年三月十六日),宓汝成编《近代中国铁路史资料》,文海出版社1977年版,第46-47页。

⑦ 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百七十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809页。

⑧ 王庆成《英国起草的“中日北京专条”及与正式本的比较》,《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第79-85页。

⑨[清]吴汝纶编《李文忠公(鸿章)全集》译署函稿卷三、卷四, 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2919页,第2938页,第2953-2957页。

⑩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清代中外关系史研究之中外关系史档案《马嘉理案史料(一)》(http://www.iqh.net.cn/zhongwai/info.asp?b_id=3&id=71),访问日期为2012年5月18日。

⑪ [清]曾纪泽《曾纪泽日记》,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732页。

⑫ [清]曾纪泽《曾惠敏公文集》卷二,江南制造总局光绪十九年(1893年)版,第36-38页。

⑬ [英]W. F. Mayers. “Bibliography of the Chinese Imperial Collections of Literature”, China Review, Vol. 6, No. 4 (1878), pp 222-223.

⑭ 邬国义《映堂居士究竟是何人》,《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6期,第122页。

⑮ [英] John Minford “Foreword”. H. Bencraft Joly. trans.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Tokyo: Tuttle, 2010, p. xvi.

⑯ Ku Hung-Ming.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king: Peking Daily News, 1915, p. 135.

⑰㉓㉔㉕㉖㉚㉛ [英]W. F. Mayers. “VI. Romantic Novels. (Concluded.)” 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Vol. 1, No. 12 (1867), pp. 165-169.

⑱ [英]David Hawkes,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 vol 1. The Golden Days. London: Penguin, 1973, pp.130-133.

⑲ 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94, pp.72-74. 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120回英译本分三卷于1978-1980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首次出版,本文引用1994年重印本。

⑳ [英]Bramwell Seaton Bonsall. trans. The Red Chamber Dream. Book I.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Library, 2004, pp.43-45. 邦斯尔(1886-1968)《红楼梦》120回英译本实际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是世界上最早完成的120回全译本,但至今未正式出版。2004年香港大学图书馆发布了译者打字机打印稿120回的电子版(http://lib.hku.hk/bonsall/hongloumeng/index1.html)。参见王金波、王燕《被忽视的第一个<红楼梦>120回英文全译本——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简介》,《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1辑,第195-209页。

㉑朗文当代英语辞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在线版官方主页(http://www.ldoceonline.com)与剑桥辞典在线版官方主页(Cambridge Dictionaries Online)( http://dictionary.cambridge.org/)对英国英语中inclination的定义几乎完全相同。

㉒莎士比亚在这部作品的楔子(Prologue)中首先使用star-crossed lovers这个搭配,原诗第5、6行及朱生豪、梁实秋译文分别为:

From forth the fatal loins of these two foes

A pair of star-cross'd lovers take their life;

命中注定,从这两家仇人的肚里,

生出一对命途多舛的情人。 (朱生豪译)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梁实秋译)

参见朱生豪译《罗密欧与朱丽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梁实秋译《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远东图书公司2002年版,第14-15页。

㉗㉜[英] Charles Drage. Servants of the Dragon Throne: Being the Lives of Edward and Cecil Bowra. London: Peter Dawnay, 1966, p. 176, p. ix. 此书为包腊父子传记,根据记载,在其短暂的一生包腊数次冒险,勇于接受挑战。在伦敦海关工作不久,年满18岁的包腊便弃笔从戎,跟随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Garibaldi)的红衫军,前往那不勒斯参加战斗,并为捍卫英国军团的荣誉与他人决斗。在太平天国起义进入尾声之际包腊加入中国海关,不久又擅自离岗前往苏州,跟随洋枪队(常胜军)攻打太平军。1866年又在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的授意下,实际操办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出国考察团斌椿团队访问欧洲的各项事务。

㉘㉙㉝㉞ [英]E. C. Bowra, trans.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Hung Low Meng)”. in The China Magazine, Christmas Volume, (1868) pp.133-135, pp.1-2, p.150, p.150.

网络编辑 /刘湘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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