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20190123摄于广州陈家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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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吃午饭时读到林清玄先生逝世的新闻的。

小学语文课本里就收录了先生的那篇《和时间赛跑》:“ '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老,有一天你度过了你的所有时间,也会像外祖母永远不能回来了。’爸爸说。”

那个和时间赛跑的人,永远不能回来了。人类终究太过渺小,没有人,能跑得过时间。

在这场赛跑之中,总有一个尽头,你我凡夫俗子,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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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读林先生的散文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篇《在泪眼中看见烟火》,在结尾,先生动情地写:

常常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是多年前的除夕在泪眼婆娑中,看见暗夜突然爆开的焰火。

我总是相信:痛苦的生活与美好的向往可以同时存在;我也总是深信:痛苦会过去,美会留下来。

那个除夕,先生趴在方向盘前痛哭不止,抬头却看到了漫天的烟火,然后迅速振作起来。

——你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击垮一个乐观、上进的人去发现美、欣赏美、珍视美,痛苦不能,挫败不能,眼泪也不能。

只是,我知道,痛苦会过去,美会留下来,但是走了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这就是行至尽头的意义,而尽头那端的名字,叫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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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目睹或耳闻过很多死亡:亲戚、同学、邻居、朋友、陌生人。这常让我震颤和畏惧,也由此写了很多关于死亡的随感,以至于有读者留言说:能不能少写点这些阴暗面呀。

好抱歉,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死亡的敏感,我也不认同把死亡直接归结到生活的阴暗面。生是偶然,死是必然,逃避是枉然。

硕士毕业论文,初稿主题定的“死亡”。曾忐忑地跟导师谈:毕业论文写这个,是不是不大好?老师摆摆手,反问道:有什么不好?你不介意就行。

我其实很介意。因为要完成这个主题的非虚构写作,需要我一点一点地挖掘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回顾当时的恐惧和心痛,抑制周身的震颤和止不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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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一直没有办法好好开始写我的毕业论文,因为一深入触及这个话题我就忍不住流泪。那种感觉,就像拿刀片去刮皮肤上巨大的溃疡。我暂时还没有办法理智,没有办法把这种感觉编排成由26个英文字母组成的英语单词。

我一直,都没有办法逃脱对死亡的恐惧。诸位试想一下,一个从小陪至亲在医院治病抢救的孩子,如何能摆脱对它的惊惶?

可是,我还是固执地、坚持地,要写这个题目。我没有办法对死亡做什么解读,我也提供不了任何应对办法,我只是很想认认真真地正视它、讨论它,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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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死亡最深刻最早的记忆,是奶奶车祸后。

在那个摆满花圈的灵堂,奶奶躺在地下,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我上前看奶奶最后一眼。

我害怕地哭起来,抱着桌腿不肯去,用小手捂住眼睛——我连往那儿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最后一眼”的含义,我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明明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啊,可一旦失去脉搏和心跳,就让我害怕。

那就是死的气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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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做过好几场噩梦,梦里奶奶在后面走,我尖叫着上蹿下跳地跑。

再后来,有关奶奶的记忆,就这样终止了——这时才会觉得心痛,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和我的生命紧密关联的人,然后死亡把与她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抹得一干二净了,我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这种感觉,压抑在大多数人日常情绪的深层,你一层层剥离,总有一个瞬间,让你流泪。

而死亡最可怕的,不是它终将到来,而是没有人知道,它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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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说,生命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今天,他的跑道跑到尽头了。

每个人都会面对这样的场景:生命是一条条曲折的跑道,起步时,你的身边有很多的同行者,他们或快或慢地在不同跑道陪着你跑,然后,有天一场大雾漫起,你侧身,突然发现,旁边的某条跑道,再也没有往前延伸的白漆边框了。

那个尽头,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然后你会悲伤,你会无措,再然后你还是要好好活着。正视死亡,然后继续在自己的跑道上和时间赛跑,直到,属于你的那场大雾漫起,你看到属于你的尽头,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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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中午刷到新闻后,我沉默了一回儿,然后又查了很久的手机,看看广州还有哪些景点没去过,最后跟妈说咱们去陈家祠看看吧。

为什么突然要去陈家祠?你不写论文了?——我妈显然对我毫无征兆的安排一头雾水。

嗯,因为我很喜欢的一位台湾作家去世了。

所以?

所以要好好活着啊,抓紧时间去看看这美好的人间。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

当然没洒脱到庄子敲锣打鼓那个境界,我只是渐渐明白,斯人已逝,难过乃人之常情,但没办法,生活还是要继续。生者更加热烈、积极、开朗的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安慰。

除此以外,我们别无他法。愿逝者安息,生者珍惜生命。R.I.P.

大家早点睡,尽量不要熬夜,不要人为地缩短你和那个尽头的距离。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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