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涛 | 匆匆那年
匆匆那年
——1991年高考记忆
文|郑江涛
屈指算来，1991年的高考已过去二十六个春秋矣。回首遥望，岁月的云烟迷茫，记忆遥远而清晰，温暖又怅惘······
彼时二高中大门朝南，出门是几家饭铺，专为学生服务，那里的油烙馍绵软可口，让我印象颇深。帅帅的年轻老板，手起刀落，烙馍在砧板上起伏跳跃，瞬间被分割成数块，再用刀铲起，扔于秤盘之上，往往不差分毫。往东经过现在的湍河一初中，向北拐向七里河堤，河堤两旁长满高高的芭茅，行人皆被遮挡不见。河堤尽头便到了七里桥，走过大桥，便是我的家了。这就是我走了三年的高中求学之路。
我是走读，在校住宿，吃饭在家，有时骑自行车，很多时候都是靠两条腿步行。五六里地，我十分钟之内就可以跑到家，腿上功夫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高中生活既艰辛又快乐，农村孩子心里都揣着一个梦想和希望，辛苦着、奋斗着，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了甜蜜的期待。
进入高三，气氛骤然紧张，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前，每个人都不敢有一丝的懈怠。教室的灯光一直亮到夜里十点，电灯熄灭后，又亮起了荧荧烛光，我的一位同学曾向我展示他买的一大把蜡烛，显示着一种决绝的坚定的决心。我没有买过蜡烛，我的瞌睡那么多，电灯熄灭后我就去休息了。三四十个学生住三间大寝室，上下铺，过道总是湿黏黏的。我曾睡在正对着门口的下铺，一张稿荐，铺张席，一个大被子，脚头用绳子一缯，带毛衣毛裤倒头睡下，觉得暖和香甜。门口来来往往地走人也影响不到我，一直睡到急促的起床钟响起。一个晚上，我刚睡着，被人晃醒，随后嘴里被塞了一个东西，一咬，是脆香的虎皮豆，我的同学汤仁权正看着我笑。虎皮豆两毛五一袋，是我们那时的美食，有时我买，有时他买，分而食之，酥香而惬意，少年的友谊单纯又珍贵。我到南阳师专上学后，他去看我，我特意到代销点买了一包虎皮豆，在师专杨絮飘飞的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咀嚼往昔，青春的记忆如昨，而虎皮豆价格已经是五毛钱一袋了。
繁重的学业和如山的压力，同学们都在艰难地负重前行。而青春的激情却也在不管不顾地喷发着，有时候几乎要毁灭那些有些幼稚的青春个体了。我的同学岳万超就经历了一场“感情危机”。
万超同学我本来不熟悉，我走读，时间有限，和大家私下的交往偏少，一次调整座位，我们很偶然地坐了同桌。万超脸色苍白，胡子倒旺实，也不修理，头发自然卷曲，贴在头上。常穿件棉袄外套一件卦子，也不扣扣子，常常把袄子一折，两手一抄抱在肚子上，倒是一副朴实的老农形象。一个晚自习上，万超掀开一本学习资料的扉页指给我看，上面用钢笔一个挨一个写满了“引”字，我诧异不解，他神秘地告诉我，这其实写的是“张”。抬头看看没有老师来，万超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一段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爱情故事。
张姑娘叫张玉芝，是万超家前院邻居，年龄差不多，姑娘长得粉面桃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估计是无意的哪一个笑靥或者一句蜜语，触动了万超同学那颗少男之心，从此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张姑娘的魅力压倒了学习，压倒了高考，压倒了一切，成了万超无法逾越的沟堑。强大的相思终于憋不住了，万超在吃饭时向一起玩的几个伙伴进行了倾诉。俗话说，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大家伙纷纷出馊主意，鼓励他写信，表白求爱。万超也是被人生的第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遂将自己的爱慕之情，相思之苦，欲结连理之意，修书一封，痛快地表达一番，寄回老家“引”姑娘那里去了。
信寄出后自然是另一番折磨：忐忑，后悔，后怕，还猜测着可能出现的意外惊喜，种种猜想伴随着万超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万超的脸更苍白，胡子更醒目了。两个星期，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到了万超回家取钱粮的时候。怕啥来啥，玉芝姑娘正好在家门口玩，看见万超，还像往常一样说话打招呼，万超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那时时间慢，车马慢，万超的求爱信也慢，看来还没送达。此刻万超宁愿邮递员失职，那封信丢了最好。正在这时，“嘀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邮递员驾到，“张玉芝的信！”世界上只有万超最清楚这封信的内容，万超兄仓皇回家，再也不出门了。
天黑了，吃晚饭的时候，“引”姑娘的父亲走进了万超家，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万超，到厨房和他父母说话去了。万超是被母亲数落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逃离了村庄。
万超的爱情无疾而终，留给父母无奈的羞惭，留给自己许多痛苦的思念。我才知道那一个个“引”字是万超泣血而书啊。已经放晚学好一会儿了，倾诉之后，万超心情轻松舒坦许多，面带着虽未获得但曾经过的些许满足的神情，而我也被他跌宕起伏的感情经历震惊、诧异、叹服。
正神情惬意，似乎如释重负的万超突然大叫一声，窜出教室，我吃惊地想，此刻万超不会再为“引”姑娘想不开了吧？！过了许久，万超失魂落魄地回来，坐在位子上发呆。原来，他白天晒被子忘记收了，这会儿已不知被谁给收跑了。看来，今晚万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傍晚，万超来到我家，我们俩拎张席片子，睡在我家院门外。仰望夏夜的满天繁星，拍打着不时来袭的蚊子，我们聊起了往事，谈到了未来。万超升学无望，是复读还是出门打工，正在犹豫彷徨；而我自己也是前途未卜，一片迷茫。在一声声叹息中，我们渐渐睡去。
天刚一放亮，万超便起身告辞，怎么也挽留不住，挥挥手道一声再见，从此一去就再无消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万超兄，别来无恙！
端午过后，麦子已经收割尽净，高考越来越近了。学校给了大家更多的自由，自习课更多了。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去学校，校门口碰到我的同学李清波几个人，打个招呼，他们说笑打闹着向东去了，谁知这竟是与清波同学的最后一面。中午时分，便传来他在七里河溺亡的消息。其时七里河发大水，洪水滚滚，哪里打捞得到。直到几日后水势消减，他的遗体才在下游被发现。
清波是从理科班转来的，坐在我的前面，他喜欢文学，曾借给我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史铁生，一下子便迷上了。清波的父亲捧着他的骨灰，哀伤地回了故土，那几天，我们整个班级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
高考前一个月，每天早自习后，我都带着政治课本，奔跑到七里河边，坐在堤岸上，面向太阳升起的东方背书。堤上青草葳蕤，晶莹的露珠挂在草尖上，远方河道拐弯处，有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我的同学李清波就是从那里纵身一跃，游向了另一个世界。太阳从河面上升起，金光闪闪，河风清凉，我高声背诵，仿佛我的青春正和太阳一起上升······
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每次母亲都给我煮两个鸡蛋带上，而我每次都顺利考中。因此，母亲很迷信她那两个鸡蛋的魔力，考前又给我装上了煮鸡蛋让我带到学校。当晚我和汤仁权在教室里席地而睡，巨大的压力加上蚊子不断，一夜几乎没睡，第二天起来洗把脸，并不觉得疲累。
1991年7月6日上午，考场在邓州市第一小学，第一科考的是语文。毕竟是关系人生命运的大考，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直到开考半个小时后才平复下来。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结果那一年我只考了80分，而不少当年落榜的同学语文都吃到95分以上。至今还记得，那年的阅读题目是关于纪念托尔斯泰诞辰100周年的一篇文章。
中午我和汤仁权在丁字口一家板面馆吃的板面。筋道的板面，油汪汪的辣子，吃得很舒服。我和老板开玩笑说，要是考不上学，我就跟他学做板面。
三天的考试很快过去，我人生的历史翻过了重要的一页。独自走上河堤，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二高校园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远远还能听到那里传来学生们的喧哗呼叫声。再见了，我的二中；再见了，我的高中时代。我的前途在哪里，我的未来是什么，面向夕阳，一股没有方向感的迷惘和失落弥漫在我的心头。
未觉池塘春草绿，阶前梧叶已秋声。二十六年，竟是弹指一挥之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回首来路，飘拂于脑际的依旧是青青杨柳，而岁月的霜雪早已染白了我的两鬓。我的青春在哪里，我的故人在何方？“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无论时空如何变幻，无论身在天涯海角，我们都共同沐浴着时代的风雨，都在遥望着同一轮明月，你在，我在······
繁华落尽，时光静好，细水流年。青春，你好；时光，你好！
（2018/1/23下午于办公室）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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