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四卷 给儿子分家
肖承均的新家安在学校职工宿舍里，两三周来一次，更多时候，一个月回家一次，新娘萧晴雪也就在元宵节中秋节和春节回到双土村婆婆家，与公婆接触时间有限，摩擦几乎不可能发生。肖承匀何美云夫妇与老人一个锅里抡勺子，勺子碰锅沿的事时有发生。
何美云记得第一个春节，她煮了一锅烂水饺，婆婆突然对儿媳妇发火：“大正月刚开始，下水饺一个囫囵的也没有”。她直忍到晚上，婆婆指着剩余水饺的盖簟说：“把生水饺子端到靠窗户的地方，那里凉快。”何美云没有吱声。顾桂英又说：“把水饺子端到阳台上去，那里凉快，免得粘了盖簟子。”何美云说：“还是端到里间吧，里间也不热！”。她把簟子端到了里间，重重地关上了槅门。“你应该从桌子底下扫过来，扫地不听我的，还不如我个人扫呢”， 只要儿媳一拿起地扫帚，顾桂英就指挥她扫这里扫那里，扫茶几底下，扫地板上的星点污斑，当肖明山接过笤帚去，她还是继续指挥他扫这里扫那里。
有趣的是，何美云窗台上养了两盆珊瑚豆，她正和肖承匀一起给花换大盆，婆婆颠着脚步凑上来，说：“我看看。”她何止是看看，别人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要指挥。“别的不知道，玉米苗子咱弄过，稻苗子也栽过。你应该先给花浇水，才容易拔出来。要往上提，放正了才行。”她甚至用手指敲打盆子的营养土，说搀和多了少了的。儿媳妇憋着气不说话，肖承匀终于开口：“俺娘啊，你老该忙啥忙啥，这点小事还用你操心吗？”顾桂英终于姗姗走开，去做她的针线活儿。花盆换完了，肖承匀喊娘过来欣赏一下，却不料，她说：“花栽地不正当，还差两寸。一些绿叶弄坏了。”她似乎不会欣赏他人的优点，更吝啬说一句赞美的话。
吃饭时，她拿起大葱，一口吃了葱白那一头，顾桂英立即训斥：“哪有这么吃葱的？都是留着葱根，让它长着，先吃葱梢子才对啊”。盛饭，勺子由婆婆顾桂英掌握着，何美云悄悄挑一挑自己的地瓜黏粥碗，再挑一挑肖承匀的粥碗，发现自己的碗里尽是些地瓜巴子，肖承匀沉在粥里的尽是些成块的好地瓜。她心里嘀咕：“还信教呢，上帝可是大爱啊，连仇人都要爱，婆婆的爱只到儿子这里，连儿媳妇都达不到呢”。
结婚后的何美云总觉自己在给公婆当奴隶。地里的活主要是她和承匀干，可是家里事都是婆婆说了算，婆婆赶集买菜从来不考虑年轻人的口味。承匀卖老鼠药赚钱容易，可大把大把的钱拿回家就聚集到婆婆手里，进出由婆婆说了算，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女仆，心里很委屈，于是心心念念想分家。生产队散伙谁也挡不住，小家也一样啊，家该分就分，不分没有积极性啊。她首先争取的是小家里的自由权力。
肖承匀也觉得与父母混伙里日子，着实没动力。看到肖承建得到万元户的表彰，他也怀揣着一个万元户的梦想，有楼房有标准客厅，有自行车、缝纫机、新式的收音机，有冰箱，有幸福250摩托车，也有拖拉机，按上座机电话，坐等天南海北的客户来联系他的老鼠药。可是，这个梦想似乎越来越遥远了。哥哥成家，已经花光了他的积累和父母的积蓄，哥哥嫂子已经添了女儿，他那点工资贴补家里有限，还不够塞牙缝的。等到他自己结婚，酒席是母亲扒窝垫窝从刚娶了媳妇的肖来利手里借用的，婚礼仪式上聚起的份子钱下午就还给了肖来利。自己的彩礼钱纯粹是借的，家里本来就空了，拘留，罚款，没收了小四轮车，更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
开春后，肖承匀换成了父母的破三轮，照样赶集，一个集也不落下。赶集回来把钱交给娘，脚步变得懒懒的，腰间的钥匙叮当节奏慢了。后来赶集，今天挣的钱，拖到明天交。再后来，三天五天地捂着不交，顾桂英只是一个劲地催，他还是不情愿地上交了。平日里，他兜里也有些零钱，可是他偏要向娘要钱买烟抽，娘一犹豫，他就立即瞪眼，说：“这日子咋过？分家，分家！”顾桂英心里明白，这是儿媳妇给儿子装的药，儿子自私，小心眼儿多，嘴快，时不时地发声。看来，分家是必须的事了。
“不能等到媳妇也撕破脸皮再分，赶紧的，你说是不是啊。”顾桂英与肖明山商量，肖明山点点头。顾桂英转头问肖承均，他正在门口的一方阳光里翻阅他的画册。“嗯，早分早利索，分成三个家，另起炉灶人家更有积极性。”
肖承均现在穿毛衣外套夹克，三接头棕色皮鞋，筒子裤代替了小喇叭裤。在肖承均眼里，弟弟变化也不小，他正随着比城市慢一节拍的乡村季风穿上了如长裙扫地般的大喇叭裤，羊剪绒帽子，大拉毛围巾，军大衣，出门戴上哈镜。弟媳今年夏天还是姑娘时，就敢穿上红底黑线方格纹样的裙子，淡青素色的上衣半截袖。结婚后，她头发依然是结婚时烫的狮子头，现在发卷更舒展蓬松自然大方了，她收起了朱红的嫁衣，现在穿着圆领对襟核桃布扣，黑底大红牡丹花袄，出入伙房帮着婆婆做饭。
肖明山顾桂英用一个粗瓷盖杯沏上了茶叶，等着大哥肖明原到来。他们听到推门的声音，疾步迎出门槛原，肖明原的表情与弟弟肖明山一样平静。他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肖明山坐在下首椅子上，顾桂英先是坐在凳子上，又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大家都等着年轻的晚辈的到来。肖明原一手静静地摸着盖杯，邻家的小姑娘和小男孩径直跑到屋里来，顾桂英把他们支到院子里去玩，说大人有事商量。
肖承均萧晴雪先来到父母房间，肖承匀何美云终于进屋来了。“坐下吧，都等着你俩呢。”肖明原说，他表情严肃。小两口一起在上首椅子一边的长凳上坐下，肖承均坐在一个马扎上，紧靠着坐在床沿的娘。肖明山坐着，一会儿看看家人，一会儿看看哥哥，他等着哥哥发话。肖明原哼了一声，算是清清嗓子，也是让大家静下来， 作为证人，他开始宣布分家事宜：
“承匀和媳妇都愿意分家，承均和媳妇没有意见。五间瓦房兄弟各分2间，剩余一间父母居住。临权地里的2行杨树承均承匀一人一行。承钧给老人供钱，承匀给老人供粮食。家中大缸、小盆、碗筷，两家均分一份。你娘平时买大缸小盆，都是成对的买，就是为了兄弟俩好分家。家里欠账弟兄俩平摊，各承担二佰元”。最后肖明原说：“如果没有意见，你兄弟俩就签个字，盖个手印，我最后签字。”
何美云用脚碰肖承匀的脚，萧晴雪则使眼色给肖承钧，让他注意弟媳俩个，别吃了亏。肖承匀提了些鸡毛蒜皮的意见，都被大爷给否了，他没趣地点了烟抽着。弟媳的脸拉地更长了。肖承钧和萧晴雪默不作声。肖明山一直在看大哥的脸色。“就这么定了。都长大了。签字按手印吧。”肖明原坚定地命令，兄弟俩签了字按了手印，于是一家瞬间变成了三家。大哥一身轻松地站起身来，顾桂英留大哥吃午饭，肖明原摆摆手，说：“家里还等着我看孩子呢。”然后就走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家里的东西分开，各自拿到自家的屋里，今天的午饭，是大家一起吃一顿团圆饭，明天两家分灶做饭。肖承匀继续住他的两间新房，肖承钧的两间本来是和父母明着一体的，考虑到分家，顾桂英预先让肖明山用砖垒了一道隔墙，明着的两间放置半仙桌和直背椅子和大床，里间安放了肖承均的小床，他分家所得的一份什物，盖簟碗筷，盆盆罐罐等，由父母用着。
顾桂英看着儿子们分了家，想到两个外甥转眼长大，已经上小学上初中，心里面轻松解脱中不免有些怅然。她有些欣喜、失落、悲凉，或者说，这是一种悲欣交集的心情。最后一顿伙饭，她只吃一口馒头，夹了两次菜，然后忙着为儿子儿媳夹菜、倒水，然后看着大家吃饭。肖明山则没事似的大口吃饭，饭后走出屋外，大声咳着，大口地吐着痰。
等肖承匀两口子回到自己的屋里，顾桂英神神秘秘地从大木箱中拿出一个蓝布包，在床上打开让肖承钧和萧晴雪看，她说：“等到那一天，你们省得抓瞎花愚钱，我已经准备好了，很便宜，蚊帐白布才7毛钱一尺呢。”
肖明山只在一边瞅着，不说话。肖承钧两口子只是想笑，但没笑出声来。“你再看”她又掏出一包东西，里面是枣红绸子裤、袄、2套绣花鞋。说是绣花，其实是请一个远房侄媳妇用红纸剪了贴上去的。
顾桂英认真地说：“也有你爹的，早晚我们就穿着这些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