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三卷 梧桐树下 3
出身成分高,饱受政治诅咒的柳蒲超,继续着斗争哲学的惯性,分裂的人格不影响他敦厚君子的招牌。粉碎四人后,他入了党,提拔为馆长,当了县志主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家里最先买了黑白电视、钢丝床,还有条扇几上添加了黄山灵芝摆件,日子混地神气祥和而安宁。
柳馆长高大的身影在文化馆出现了。肖承均请他进屋坐他总是忙,一次又一次,那高大的身影从竹帘上闪过。直到他发生一连串事情,直到调离后,他一次也不曾到他屋里坐过。柳蒲超馆长马上要退职了,他的小儿子在等着接班安排工作,他希望安排在文化馆,可是馆内编制名额有限,他想不到突然会分配来一个美术专业的大学生,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总觉得这是他家的地盘,他有着像野狗一样的领地意识。
有一次柳馆长回到馆里来拿东西,他正打开办公室里一个棕黑色书橱,橱门敞开一道缝,里面是满满的精装美术图书。他本能地用身体挡着,从门缝里抽出两本平装字贴,他拿了需要的东西,又很快锁上橱门。转身微笑着对肖承钧:“送你两本参考书。”肖承均接着书,说了一声谢谢。柳蒲超正想走,又转过身来,让肖承均拿出那俩把钥匙,他嘱咐肖承钧,说:“这是那个立橱的钥匙。往后谁找你画画,让他自己出纸,画家要有尊严。”
这把钥匙是装满图书的橱子左边的另一个书橱的。肖承钧送走柳馆长,转身去开橱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张素描纸,二瓶白广告色,还有生锈的斧子头、鞋钉。这是一种慈禧式的权力移交,毕竟,自己可以使用这个大立橱了。 立橱顶上露着一个红角。他踩了杌子翻看,是一卷发皱的红布,已经退色,残存着层层叠叠的标语纸。他想展开,又实在太长了。正要罢手,忽然发现一本打开的红皮书,是便携式合订本红宝书。第一页上写着:
赠给:
某部队亲临我厂宣传毛泽东思想,支援红砖生产的指战员同志。
某市某地砖瓦厂党支部革委会1971年7月31日
某厂革命委员(会红印)
肖承钧如获至宝。这时的文革遗物已经魔变为文物。主席像章、小报、语录本等会有人收购收藏。他把书带到宿舍里,试图合上“红宝书”,可是那红色塑料皮封面总是反卷开来,记忆着顽强的历史惯性。放到枕下压了一宿也无济于事;把书用两块砖头压在桌面上,还是无济于事。他只好听其自然放到,任红宝书卷曲着敞开,露出第一页的题款。
是午后的时间,灰朦朦的天空传来几声蝉鸣。“肖承钧,来凑个手”大胡子副馆长低头跨进门来,低沉粗厚带点沙哑的嗓音,一双老猿似的毛烘烘的脚。“有空吗?”“有”,肖承钧应着,合上《唐诗三百首》。他有点惊讶地看着诗集:“怎么,你还喜欢这玩艺?”“是刚从书店买的。”“自己买的?”他困惑的眼神瞪着肖承钧。肖承钧点点头。他注视着对方的胸膛,那敞开的胸膛上许多粗黑的汗毛着连络腮胡子。
“魏集生老师去搬小桌了,他和小王小尹一会儿就到。你过来看看,我有一幅画,我收藏了十多年了。”馆长钻到里屋,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灰色塑料包,他掸去尘土打开,原来是一张极平庸的玻璃山水画。他得意地瞅着肖承钧:“怎么样?这是一个战友给我画的,他画主席像可专门了。”“画得满细致,”肖承钧不敢说破作品的品位,大胡子馆长与章乃成局长,杨卫东副局长都是一个水平。“小心点”,馆长谨慎地接过去,包好放回原处,他虔诚的表情,仿佛请来了神像。
相对乡村改革的气象,城市有些暮气沉沉,恍惚了固有的信仰。文化系统更是死水一潭,文化馆里,每天中午或晚上,常有二三处猜拳行令,喊声震天。酒后,大胡子副馆长率领手下打扑克,开夜车直到凌晨三点或干脆到天明。今天打牌直打到夜里11点,他连晚饭也没顾得吃。肖承钧觉得头晕脑胀。幸亏又来了个人接过牌去,他才得以脱身。“这么下去,还了得?!”肖承钧心里想。如果年华虚度,年轮也只是生命的皱纹。
躺在床上横渡黑夜的海洋,听房顶上滴滴嗒嗒,那似雨的声响,春末是梧桐花落的声音,然后是夏天,桐树种子断断续续的落下,然后是深秋,宽大的桐树叶落在瓦片上,落满门帘外的青砖小径,这个时节,不论白天还是黑夜,窗外都能看到翩翩而坠的桐叶,和着阳光乘着月色落到地上。
秋云朵朵从容地走过南窗前。由于桐叶稀疏了些,屋里更多了些阳光或月光。肖承钧一直在有计划地读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泽东选集,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他的笔记与日俱增。通往图书馆的通道淤积了他层层叠叠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