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敏 | 海湾的夜

出深圳直奔惠州方向,在惠州东巽寮湾度假村宾馆打理好下榻处,就匆匆乘着摩托艇出了海。

跟渔民一样的出海,往烟波的远方漂泊。不一样的是,我们没有任务和负担,游玩的心,跟海面一样空。来时一路上听着儿子车里放的英语歌,节奏和旋律都是青春的行板。尽管车内坐着一家人,我仍感觉是生活在别处。海上漂了数里路登上一海岛,海水涨潮了,浪高了许多,渔民也扛着渔具和海产品上岸了。晚风起时,摩艇靠岸。这一路踏波踩浪的,虽有陌生感剌激着,却在匆忙的节奏里,不知道玩的什么,就一个怅然了得。

下船时转身去看水辙,一回头间,日落在西天正蔚成气派。船驳都浸染着橙黄的夕光里,燃烧着海湾,也燃着玩潮的众生。这辉煌的气象才憾动到了我。

随着最后一拨海鸥叫声的远逝,漂泊的船驳都慢慢靠岸,海的物语渐次落下。

不夜的是,沙滩上的青春族们还在纵情地潮,冲浪,泡澡,拍照,随唱机起舞,躺那浴沙。还有埋到沙里露出个脸盘,在边上插个小旗作标示,还有外国人在近水的沙滩上跳街舞。人潮船潮沸到了一起,前浪后浪,叠层万千,依次拍到沙滩上,浩叹一声,寓示来历的深远。比起人潮来,海浪的每一声拍岸都很低沉,却包含着自然的能量。我想起一句名言:狂欢, 是一群人的寂寞。谁在边上讲述:这里有亲海的沙塬,保留着又瓷又腻的细沙滩。有八卦地名巽寮湾。是乾隆年间有客家游民发现这道内海湾,弯如半月,沙细滩缓,就选址落脚,搭茅“寮”定居,借八卦中“巽”的吉利字意,定此村名。这些生硬的常识和经验,都不是我所要的。直感告诉我,在这片热闹里,我所要的同频道对话,是缺席的。 这海湾之夜,该有更多的能量酝酿在深远处,如同强磁发射的场,于无形中穿越肉身,袭入魂魄。我不知翻转了多少心理角度,梦靥般地从热闹现场转了出去。

想想那些常年累月,泡在家庭剧广场操购物街和微信群里,已山重水复。异境和陌生对我该有多么重要,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家气场,而是打开心灵的家门,好好度个假。生命底里会有什么被照亮,被激活,会纷呈异彩。今晚, 我执意要追寻,要找到那沉睡的幽思,悟觉或灵犀。我已看好灯火暗淡夜幕幽黑的彼岸,我这就出发。

 离开众人,前边是一段购物区,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生活现场。不同的是, 这里的小商小贩是摆在沙滩上,贝壳一样繁多。海产的挂件塑品,玲珑精致,穿奇装异服的少女或老女,本国或异国的女人,忽发购物狂。她们把小摊围成了红蓝绿黄的彩阵。我绕了过去,再前边是烧烤区,里边有铁板烧,碳火烤,还有明火直燎。牛羊肉的糊焦味,潮人潮吃的海鲜味,花样翻新。来自中原农耕地区的我,只感到糊焦味太冲,烟浪要冒到九天去。活脱脱的战火硝烟,只差没有枪林弹雨和杀声连天。我跑步绕过这片战区。前边又出现一排沙上茶亭,真是清浊两分,雅俗共赏。走近了细瞅,那茅棚或太阳伞下,情侣亲友们边品茶边观海。茶棚里传出的音乐是全球知名的,来自美国西海岸的《回家》。在平时,这要命的萨克斯管乐跟中国的梁祝一样,只要飘进耳朵半句,我就像被点了穴位一样猝然停下,被巨大的音乐美感镇压得不能动弹。一旦进入音乐语境,画面上的人物动作表情都会在脑海里映像。可今晚的我另有迷人的方向,什么音乐都留不住。

 接下来,眼前现出一片开阔地。回头看看灯火与彼岸的渔火,都收敛多了,海,终于幽静下来。有大榕树巨伞似地挺立,椰林高耸,不远处有礁石滩, 形状像什么或不像什么,远看近看都会变样。我停下来,张开双臂慢转一圈,大幅度享着孤独和自由,抒情的欲望也连天涌起。可是沙上不时有海腥味扑来,替代夜风的清爽。我本该归到内心,捞起尘封或隔世的记忆,把平生和时空拉到无限,去幽想,顿悟, 神往,怀古一番。可我发现天涯空寂,只剩礁石和我。随风弥散的海腥气越来越浓。隔岸的渔火,幽灵般地跳闪,还有游动的灯影,可能是晚归或泊水的渔船。船上有听不懂的南国粤语,提醒我正身处异地,满世界地生疏和野离。那些黑影也魔咒似地像是在演绎,跳转幻变着。这陌生的夜,那么多杂树丛里边有没有怪物,有没有海盗。海湾,仿佛一台老虎机,不知会蹦出什么意外的东东。再听那拍岸的海浪,忽然心生惊异,不由想起了苏东坡笔下的惊涛拍岸。

想起苏东坡,我的脑细胞活泛起来。那个被贬押到赤壁的词人,内心正是大信息量地拥挤纠结时。他觉得到了被贬,失意,孤独,甚至落魄。这让我羡慕不已。我有点不理解苏东坡的思路,你终于挣脱体制的框套,行走在大自然里,纵享一个人的自由,你却伤伤地吟出了: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显然,他对独处江野,怀着自觉的疾愤和不自觉的抵触,一心的落荒和在野感, 削掉了所有自由感。他并没意识到,当他独立江岸,甩起长袖,踏歌吟唱时,正是命运之神高强度地锻造一个世界级的诗人之时,是命运让他脱身世俗之外,远离尘埃纷攘,在自立的天地里得意洋洋地吟诗作赋。他的赤壁怀古,西江月,水调歌头,都是在特定命运段位上完成的。错一下位置和时间,就失了诗歌王国君主的风范,也失了诗的殿堂。如此那般,他也许只是个小情小调地抒情者,咏物者,或怜香惜玉的花间词人。可以说,苏东坡的心灵,并没有转出命运的拐角。

而此时的我,是转出了热闹众生,转到一片无人处了,这对自已的放逐是多么自觉。从前,我也没往政治那条路上看一眼, 数十年的人世游,数十年的纸上漂,其地位和份量都是三界外淡出版的。我有足够的理由轻易混进人世烟火,又轻易转到诗和远方。有时可以潇洒得不带走一片心事。生命里少了诸多内压外抑,只与自然和文学在一起。纵是站在海岸边,也只能与礁林相望,没有悲凉可嘘叹,也没有诗句能拧吧。无论我走到惠州湾还是赤壁,都注定是放任的游船来此一漂,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再假如,身后那片海湾里的哈哈族们,如遭遇苏东坡式的流放,那会有怎样的庆幸,他们压根就看透看贱了那些公权平台, 打死不愿去摧眉折腰事权贵。他们多想去苏东坡样的赤壁度个长假,疯玩狂耍,谁说回家,不要不要的。历史的烟雾并不厚,后现代人的命运,没有赐给后东坡们的大苦大难,奇伟境遇,也没让我们在极力挣扎中起舞绝唱。我们的随意发声,都有可能会重复古人或今人,因为我们生活在一张共享同乐的网里,有暖洋洋的阳光春风漂亮着岁月。

深蓝的海湾夜空很虚, 我感觉自已并没多少话语与大海对接。我慢慢地没了独自呆下去的底气。我东瞅瞅西望望,哪儿都找不到根,也没了可靠的岸。脑袋里充满了靠谱或离谱的神话,感觉自已也随着夜雾的弥漫,将慢慢蒸发掉。我有点不支持自已的选择,不看好这夜的湾头。我开始倒退着走,走几步又踩到一堆贝壳上。这是白天渔民们捞海剩下的扇贝僵尸,如在景区早被清洁工带走了,在这没人管的地方,什么扁贝螺翅都等着海浪来了卷走。我打开手机电筒,低头去看扇贝生灵们,却听见哧溜一声响动。我把电筒照准了一看,是一条花蛇。我撤腿就跑,奔了半里路,惊魂稍定时回望一眼,谁知又看见水边有人影晃动。猎奇心诱着我,直想去看仔细,却听见一声带粤语味的尖叫。这回,我已不是撤腿就跑,而是抱头奔窜。一直跑到茶棚区,才站下来出一口长气。此刻,我多想回到众生里去,寻点温度和胆量。可人声已落,远处海岛上有几点跳闪的火光,那是浪得最漫的潮人们在岛上过夜。

戏剧化的是,彼时千方百计地逃出,此时又跟头流水地拐回,一样的逃,不一样的方向。如此搞笑的拐弯,该反思自已了,今晚的角色真够屌丝。进宾馆时,看见墙上介绍的海洋气候,有海啸,台风,龙卷风,回南天。我也想起了沉船的电影镜头,将那些神往或魅惑哗哗地抖落掉,还原了自然海的真相。

也许,那才是海湾的驳杂和浩然。我终于打住了这一晚或一生的梦游。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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