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英作品:杨凝式---文章憎命达(第1621期)
“文章憎命达”,书法也是这样?“安史之乱”颜真卿写出《祭侄稿》;被贬黄州的苏轼写出《黄州寒食诗帖》——但杨风子不是颜真卿,他没有精忠的对象,连为国捐躯的“机会”都没有;他也不是苏轼,文采卓然的他没有西园雅集的闲情、也没有可以比肩唱和的朋友。
文:罗志英
编辑:梁轩诚
生存于陕西、秦代的李斯统一了文字,形成了小篆。
后世所称的颜筋柳骨:颜真卿是西安人、柳公权是铜川人。
而后,自然是杨凝式了——他是陕西华阴人!宋代而后文人学者对杨凝式无不顶礼膜拜、尊崇有加。苏东坡在《东坡志林》中称“杨公凝式笔迹雄强往往与颜行相上下。”
杨凝式在书法历史上历来被视为承唐启宋的重要人物。“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都深受其影响——台静农先生撰写有《书道由唐入宋的枢纽人物杨凝式》一文,高度肯定了杨凝式的作用:杨凝式书艺初摹“二王”,又以欧阳询、颜真卿为法,久之则复出欧、颜体式,登李邕之门,然不以北海之法是求,独树一帜,因而书法秉于纵逸奇肆,并能参度己意,而自衿一体,足称五代书法第一家。
杨凝式(873—954)字景度,号虚白,陕西华阴人,是所谓的“弘农杨氏”。他出身高贵,远祖是隋朝的越国公杨素,父亲杨涉在唐末官至宰相。杨凝式长得奇形怪状,五短的身材,腰比身体粗很多,但是聪明颖悟,神采飞扬,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子的名声。唐昭宗年间,他中了进士,做过度支巡官、秘书郎、直史馆,算是唐朝的一位臣子。然后,他赶上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直到周世宗柴荣即位的那一年才去世,活了八十二岁,还有记载说他活了八十五的。最后的官职是太子太保,追赠为太子太傅,地位也不低。
《神仙起居法》卷,五代,杨凝式
他于唐昭宗年间考中进士,在朝中担任史官。在他35岁的时候,朱温灭唐称帝,建立后梁。当父亲手捧传国玺准备献给朱温时,他劝阻道:“身为一国之相,国家灭亡不能说没有您的责任。眼下江山易姓,为了保住富贵,您又急着把玉玺交给他人。千百年后,人们将对您如何评说?”刚刚夺取唐祚的朱温本来就担心唐朝旧臣有什么不轨言行,正派出密探到处捕风捉影。杨涉已深感危机四伏了,忽听儿子说出这番招灾引祸的话来,几乎惊得魂不附体,他失色道:“全族人都要死在你的手里了!”杨凝式也自觉失言,便从那天起,托言“心疾”开始佯狂、使酒骂座,从此得了个诨号“杨风子”——风者,疯也。
尽管杨凝式装出了精神失常、行为失态的样子,但由于他出众的才华和显赫的门第,梁、唐、晋、汉、周五朝的君主都想用他的学识治国安邦,借他的声望点缀门面。每历一朝,他的官位都要升迁。可他呢,假借疯病屡屡辞官不就,放散闲居,一生大半的时光在洛阳度过。虽然五代仅后唐在洛阳建都,可这里还是朝廷鹰犬遍布。为躲避政治风险,僧寺道观成了他钟爱的去处。幽石静水、暮鼓晨钟,令他逍遥畅适、吟咏忘归;蓝墙粉壁、曲折长廊,更是他恣兴挥毫的场所——徜徉于艺术世界,他方能寻得一丝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
古人的生活是艺术的,艺术或许容易让人处于疯狂的状态。于是,杨凝式以“疯”出名:有一次乘车回府,他性子急,说车马走得太慢,干脆下车,自己拄着手杖步行,路边的行人都指着他笑,但杨凝式毫不在意。有一年冬天,他的妻子儿女都还没有棉衣,他不但不管,反而将不久前一位朋友送的一批帛绢转送给了两个寺庙,做了袜子给僧人们穿,家里的孩子们冻得直叫,他也毫不在意。地方的留守官见状,赶忙给他这个著名的士宦之家送去了棉衣和粮米。杨凝式笑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救济我们的!”——杨凝式为人非常随和,有一天的早晨,他和仆人出去游玩,仆人问去哪里,他说往东去广爱寺,仆人说不如往西去石壁寺,他举鞭说:“还是去广爱寺。”仆人说:“还是去石壁寺好。”杨凝式于是说:“那就先去石壁寺吧。”大家一听,都高兴得拍手欢呼起来。
杨凝式法书
杨凝式不仅会装疯,他更擅长更出名的是他的诗和书法。他的诗中有很多诙谐诗,很有趣。张全义曾经提拔过他,他便适当地歌颂了他的功德:“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修,至今犹是一堆灰。”还有一次,他从开封回洛阳,当时暴发了蝗灾,他到洛阳的时候,遮天蔽日的蝗虫正好也同时到达了洛阳。他就先将一首诗寄给了洛阳尹张从恩:“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张从恩见诗笑了,也没责怪他。
虽然杨凝式的诗成就很高,但和他的书法比起来,差距还是相当大的——他的书法遒劲豪放,以欧阳询和颜真卿为宗师,加上他自己的纵逸豪放,使他的书法艺术有了独特的风格。
每每面对光洁可爱的墙壁,杨凝式总是箕踞其下,顾视一番后,突然援笔濡墨,那枝饱蘸浓墨的长锋羊毫便挟风带雨直扑粉壁。他且吟且书、意到笔到。顷刻之间,满壁风驰电掣、龙翔虎啸——“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在那些未及题咏书作的寺观,僧道们“必先粉饰其壁,洁其下,俟其至”。故而,广爱、长寿、天宫、甘露、兴教……洛阳几乎所有寺观都留下了杨凝式的墨迹,蔚为洛城一大景观,引得多少书学大师低徊注目:
李建中走来了。他看不足、爱不够壁上那笔走龙蛇的洒脱,豪迈不羁的气势。那些飞动的线条牵引着他的脚步一次次走来,于是他留下这样的诗句:“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
黄庭坚走来了。壁书那直逼晋人的韵致、超越陈法的风神,深深折服了他,不由发出如此赞叹:“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黄伯思走来了。可惜他晚了一步。那些夺人心魄的书作经过百余年的风摧雨蚀,已然斑驳销落;残存墨迹的墙壁也被显贵们移至家中以匣存护,成为附庸风雅的清玩。他留在这些长廊粉壁间的,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
草堂 十志图 局部
杨凝式的疯态是演示给朝廷及其鹰犬爪牙看的。在自己封闭的小天地里,他也有闲适恬静的时候。有一天,这位大师午睡醒来,浑身舒泰,腹中略感饥饿。恰在此时,有人送来一盘珍馐,是韭花肥鸦。享受过这番美味,他满心惬意地提笔写下一则答谢短笺,这就是我们今日所见的《韭花帖》——整幅笔意从容、结字疏朗、章法萧散,深得晋人神髓,直入“二王”堂奥。字里行间,哪有点滴的疯姿狂态?
本是一封不经意写就的手札,连杨凝式自己也未在意,哪知后来竟成为传世之宝,是为《韭花帖》。
毕竟,这样的心境对杨凝式来说实在是太少了。政治上的倾轧、官场上的险恶总让他如履薄冰、如坐针毡。所以,他在后半生的40余年里多以癫狂的面目示人——一个人偶尔装疯卖傻算不得什么,而在大半生的岁月里,藏匿本性、佯狂扮癫,痛何以堪?苦何以堪?情何以堪?
杨凝式 韭花帖
《宣和书谱》称杨凝式“笔迹独为雄强,与颜真卿行书相上下,自是当时翰墨中豪杰”。作为承唐启宋的一代书法巨匠,杨凝式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书去古未远,匠心独运,造诣之深,品格之特,足以睥睨群雄。在笔法传承上,杨书大化欧、颜之法,删繁就简,破方为圆,随性而出,表现了书写的趣味;结字上,善于营造格局,时破时立,收放自如。
《韭花帖》书写全出天然,是杨凝式“日常化书写”的产物。清代王文治有诗赞曰:“韭花一帖重璆琳,千古华亭最赏音。想见昼眠人乍起,麦光铺案写秋阴。”读此帖,可以想像杨风子书写时的心境平和、畅达、惬意,乱世的无常、时事的风云、宦途的风波,暂且抛置一旁。其运笔不疾不徐,欲走还留,且行且止。
通读此作,清楚看到退去“疯子”外衣的杨凝式,骨子里所显露出的文人本色。杨凝式身处的五代,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是短暂、动荡而灰暗的时期,其间能够产生这样的大师,令人庆幸与疑惑。庆幸的是,书法的香火没有断;疑惑的是,乱世中杨凝式何以维系书法余脉并卓然而出?历史上阴暗动荡的年代,造就了很多英才:东汉的蔡邕、张芝,三国的钟繇,东晋的二王,晚明的徐渭、王铎,清初的傅山、八大……
《祭侄文稿》 | 颜真卿
杨凝式是个装疯的半疯子。后梁时代,杨凝式先后做过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三川守,又给洛阳张全义做过巡官,又做过集贤殿直学士、考功员外郎。这个时期很少装疯,大概总算是接受朱氏政权了。
后唐李存勖时代,杨凝式先做比部郎中和知制诰,不想干,他就装疯辞官。后来又被请出来做给事中、史馆修撰、判馆事。李嗣源时代,拜中书舍人,他又装疯不干。几年后再任右常侍、工户二部侍郎,还是装疯,改任秘书监。李从珂时代,任命他为兵部侍郎,他在军营里大呼小叫地捣乱,李从珂也不肯怪罪他,把他打发回洛阳就算了。
后晋时,杨凝式做了几天太子宾客,很快就挂着礼部尚书的官衔退休了。退休后住在洛阳,成天装疯胡来,当地官员震慑于他的名气,谁都不肯惹他。宰相桑维翰听说杨凝式在洛阳穷得揭不开锅了,就举荐他做太子太保。
后汉时,又做少傅、少师,都是极高的名誉职位。他还是不肯干,专门找到管军事的郭威,说自己老了,不能成天在军营里待着,郭威也敬重他,就替他上奏,免除了他的实际责任,只挂名领俸禄。
后周时,他基本上就是退休状态,但还挂着朝廷的官职,做过右仆射、左仆射、太子太保。
杨凝式是艺术家,不算是什么知名历史人物。但我们读五代史,怎么能不了解杨凝式这样的奇才呢?五代还有一位契此和尚,大腹便便,笑容可鞠,身后背个大布袋,被人称为“布袋和尚”,后世演化为寺院里迎客的大肚子弥勒佛。他们两人,一个装疯、一个憨笑,可以做五代乱世的一个别样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