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成都有关的七首诗(2005)
故地重游
带着久别的心情走在街上,
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看看:
熟悉的街名,不熟悉的街景。
想到惋惜却不知怎样惋惜,
想到赞美却不知怎样赞美。
走到从市中穿过的河边站在桥上,
望着流动的水。思想是什么改变了?
仅仅是一条条面目全非的街,
或者一座建筑被另一座建筑代替?
在繁华的商业步行区,在雕刻风俗画的墙前,
记起小面馆辣椒特别的香味,
某某铜像下湿漉漉的花坛。
发现对面走过的女人曾经认识。
直到黄昏降临城市被灯火点燃,
望着商店、茶坊、饭馆里的景象,
虽然只隔着玻璃却像隔着时间之河。
回到自己住着的屋子里坐下,
感到双脚肿痛。而闭上眼睛,
看见自己还在走,走在消失的街上。
甲申冬月,细雨中重游成都五丁桥纪事
变化一下子发生了:沿河公园,
奇异的树木,雕刻诗句的巨石,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并不存在——我漫步其间,
记起夏天涨大水时站在桥上跳水,
记起穿过成片东倒西歪的木板房
到达沙砾卵石布满的河滩上。
——这不是时间粗砺的回声进入了我的身体,
是礼物,告诉我经历过的每个瞬间都是镜像
——此刻,我就像一个犬儒主义者,
不关心丧失,也不眺望未来。
——我阅读着一块块巨石上的诗句,
看见全是漫无边际的赞美。
我惊异的是:园林工人细雨中还在浇灌草坪。
陪林木赵宇夫妇游三星堆后作
雾从树梢轻降,二百米是
视力极限。我们仿佛进入寂静中心
——早已了解它神秘,现在更神秘。
心里被搞得小道歧生,只差长荆棘。
我们去看什么?追寻那里
曾轰轰烈烈的生活?一看,
却双倍迷惑:是什么思想产生绝对的手艺,
是什么手艺创造无法解释的器皿;
藏在怪诞铜脸后面的脸,是什么脸?
噢!一棵铜树把我们搞懵了,
无数玉璋使人分不清今日是何日,
还有奇异的符号,是“字非字”。
——而路已被雾变成茫茫水道,我们的灵魂
更是茫茫——回到车水马龙的城市,
是前进还是倒退,我仍在问;
即使晚餐时候,即使端起酒杯。
甲申岁末,重游灌县南桥
我站在桥上觉得河道变窄了,
进入耳中的水声已不再像野兽吼。
我敬畏过的河,画在心中的图
不是这样——一次次,我站在水边
琢磨波浪,看水珠像小妖跳起。
幻想自己的本领可以跳入水中,游向对岸。
我的想法与汲水的外婆大不相同,
她不停地呵叱我不要走近水。
——转过头,我羞愧于岸边酒肆的
拙劣模样;真是太拙劣,它们的粗糙辱没先人。
……猜测一下:当李冰走在这里,
眼前景象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我能读懂木桥的廊柱上悬挂的楹联,
可读不懂我们时代傲慢的美学。
我无法确定:即使像装扮戏台,
所有房屋都抹上一层仿古彩饰,
逝去的一切就能重现——我跟着舅舅,
穿行在河与河之间或爬上山,
站在山顶,望着远处葱茏的大地。
灌县:少年记忆
阴暗院子的黑漆木门
总是发出吱嘎的响声。
夏天,空气就像被烙铁烧红了;
傍晚在蚊虫的包围中,
外婆一边纳鞋底一边哼唱川剧,
变调的嗓子让人想到敲菜盆。
而那些邻居,要么是独眼要么是瘸腿,
全都做小本生意,
在街角卖炒花生或甘蔗;
他们害怕的不是赖账的买主,
而是胳膊上带红袖套的卫生监督员。
这些景象带来我轻微的忧郁。
使我总是走到城外
一座半途停建的水电站的蓄水池,
在那儿,我成天泡在水里。
冬日,与友人坐茶馆,
隔窗观望阴雨笼罩,有感而作
阴雨连续不断。在这里,
就像在冰窑——隔窗望,
树木忧郁,草也萎顿。
两条狗在眼皮下遛达,比乌云还乌云。
我惊讶的是有人把电视当生活,
忧古人忧喜古人喜——我身边是无所事的友人,
摆弄新电脑,他是“掸花子”的人。
我羡慕他对所有事的不倦热情——
不像我,面对暧昧的街道、杂乱的商业,
想说:这不是我的城市。
我,冥想者,大脑里构建的城市,
街道安静,风景明朗而谦虚。
有些事属于永恒,有些事无法逃避。
我的城市哪!深陷于地理,让我没选择余地。
我能革气候的命吗?不能。
我只能说:连绵的阴雨太多。
望着窗外湿漉漉的景象我很不高兴,
就像城池失守的……将军。
在成都宽巷子喝茶
暧昧的阳光照巷子深处。
一些人表情比阳光暧昧。
我坐在街边的旧竹椅上喝茶,
感受着——我感受的是什么:
面对巷子内破败的老建筑,
什么样的历史是可以怀念的历史?
我的邻桌出现穿新长袍的新教授,
我听到他谈经的声音。
我想象我也像他,推崇旧学(可能很舒服)
——我,一个慢人,喜欢悠闲生活;
就像上百年的树,生长的变化不易觉察。
这样可能吗——我的城市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到处矗立蹩脚戏剧一样的摩天楼。
我怎样才会不被川剧脸谱般的变化吸引,
看破旧小巷如同读孤本典籍;
难道,它真得像杯中的蒙山毛峰茶,
从浓酽到寡淡——正好
符合我度过的下午——事实上,
不变的理想一直支配着我,
就像我的体内隐藏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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