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9首:《从一个词开始的诗》(2010)
从“花朵”一词开始的诗
语言的停滞花上实现。我找不到的,
把它们说成命运的礼物。太纠结了。
一个形象是我在沙发上度过早晨,
哀声叹气,脑袋已是泥塘。为什么不是
浆糊我不知道。我其实知道的是
这样写诗没意思,不触及普遍伦理,
连现实也绕开了;譬如说,绕开火热的夏天,
以及网络上传播的南方大雨,还有像瘟疫一样
弥漫的中年人的虚无感。问题是,为何虚无,
看不见前途,还是钱途?疑惑太多,
我有时觉得能够解决问题只有一个途径:死亡。
不过死亡的沉重怎能轻易说出?
转而,还得在活上做文章。说到活,
“混”字也许是最好的注释,让我想到这半年,
我在半个中国的游荡,出入于大大小小的旅店,
对山水有了与以往不一样的理解;
在余姚,我曾拜谒阳明故居,黄宗羲墓地,
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只是一抷黄土。
到是满目山很青,入眼水很绿。
即使这些感慨,也无非是陈词滥调,不解决
任何问题。就像现在我把语言绕绕绕,心里清楚,
就算把世界上的花都铺上这张纸,我还是
不能建造一个花园,凋谢的仍在凋谢。
是啊!玫瑰凋谢,月季凋谢,海棠也凋谢。
关键是我的心里没有花园。我的语言
也当不了蝴蝶,在众人面前翩翩飞舞。
从“沉闷”一词开始的诗
沉闷阁楼,白色扶手,窗帘滑轨,
一闪而过的汽车灯光,语言的对应物,
把你带到了哪里——性,中年的疯狂,
浪迹天涯——名词和形容词的集合
——还有心的寒冷,夏天里的冬天,雪和风暴,
甚至,连“遥远”也出现在此刻,带着“荒凉”。
哦!无意义的粘接,不提供一间房子,
不提供一种精神——只是让你的手
击打键盘,仅仅是感觉——就像身体里
飞出一只鹰,孤傲的……,就像血液
正从指尖流失,带来意识的浓稠,或者,带来神秘
——是什么神秘?如果接下来出现在纸上的,
是烟雾,一池水,再不,如果出现在纸上的,
是建筑废墟,是漫天飘舞的彩色碎布,
说明了什么——是幻觉吗?是……?当你长时间凝视
一首别人的诗,被那些狂燥、夸饰、放荡的描写刺激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是静止,不是
一座剧院正上演一部新戏;主角、配角、音乐,
搅成一团就像语言浆糊——就像混乱
之海——真正的航行,必定孤独——那么,
尽量绵延吧——欲望的狼群,让它翻越巨大山岭,
让它奔驰在辽阔的草原——或者官员之相
同时来到,肉睑、狐眼、鸡胸,构成一幅复杂画卷,
改变了善之含义——应对在清雅的句式上,
不是很好吗?就像青春——永远
是傲慢的理由;清洁的眼睛,油亮的头发,肉的弹力,
成为梦想的根源——的确是这样——
要是你连这一点都把握不住,凭什么谈论世界,
谈论它的秘密——它不是眼镜那么简单,
也不像一枝铅笔那样普通——如此,
没完没了成为心灵的纠结——你,不能这样,
你应该以具体反对它们的不具体——桌子是具体的,
茶杯是具体的,挂在窗棂上的体恤和内裤是具体的
——存在说明一切——你必须在每一个句子中,
赋与它们明确的意义,以便让结束早一点到来;
也就是说,该结束了——问题是怎么
才是结束?引用一册书,“风突然刮起来了。
左边的一扇门发出响亮的碰撞声”,“一株兰花
被折断”,“一只猫突然窜出,在窗口一闪,
跳到草地上”——只是,这些对于时间
而言意味着什么——时间,多么老生长谈啊!
你再一次写下它,难道是在说明:在这里,
一切都是未知。混乱,改造语言中的意义。
从“革命”一词开始的诗
革命从商汤开始,从封建到达共和,
辽阔江山,步步血腥。现在好了吗?
经济的网络终于织成,公司,每个人的梦,
胜过孙悟空骑云飞行——构成我们眼界的
广大,你要到国家金融中心?你要
成为玻璃大厦的白领之一员?太好了,
也许你的订单中有AK-47,油料走私也不是不可能。
最好的结果是:你住在小地方带风景的
房子里,读关于虚构的历史书籍
——不这样,你就没有进入闲散阶级。
可能成为路边守寄存自行车的人——
烈日如火如荼;帐单如影随形。你可能是寡人一个,
只能仰望有人高高在上,表演权力大剧,
流着口涎说,太壮丽太美妙了——能不美妙么?
有人手指一动,国家铁幕拉紧;有人眼角一沉,
坦克在街上行进——自以为是的叛逆青年,
穿花里胡哨的衣衫,梳奇型怪状的发式,又算什么?
一场运动,他们便成为死硬了的耗子,连蜻蜓都不是
——至于随便的性,网络中的恋情,
改变什么?沉重和恐惧,要用一生来忘记。
仍然与民主无关。就像要是有人车祸,
围观,就是看戏;也像听闻别国政变的消息,
眼前马上浮现枪弹横飞的幻景,巴不得第一时间
与人讨论——现象,就是实质;政客,就是屠夫;
人民,就是猪彘——虽然简单主义了,
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描红与抹黑的区别,
不值得流露悲悯之情,没必要
装扮自己的心流血。如果真有救世灵药,
肯定不是制度代替制度,法律代替法律。
从“河南”一词开始的诗
河南,河之南岸,语言的落点
定在歧山、邙山,定在偃师和开封。
这是复杂的意象出现在眼前;
这是文化,千百句民族的经典在心上回荡,
让我望黄河流,看函谷关青牛的幻影;
还有夸张的酒事,我的朋友举杯豪饮,
不是三杯,而是半坛。当然,他们仍然没有再现
壮烈古风;那些经典场面,有些是神人大战,
有些是诸侯做乱。只是我更关心
经营诗的先贤,他们好大一群,占据古典诗
的半壁江山。我想象他们走杨柳道,
北望太行山麓,高吟一曲的模样,真是酷啊!
还有洞晓天象的异人,看出社稷之乱的缘由;
一些是女人成祸,一些是臣子做乱。
有人说,正是他们使此地今天没了气数。
我觉得情况并非如此,反而说明这里物华天宝;
我去过开封、郑州、平顶山,参观相国寺,
在围绕皇宫的湖边与友人散步。我们谈二帝被掳,
南移的临时首都杭州,“家祭无忘告乃翁”,
说得辛酸。想一想的确应该辛酸。
很多传奇不会再现。如果我不仅仅是从书籍中,
是亲眼看到铜鼎煮酒,看到妲已的娇媚,
看到群雄逐鹿中原。太好啦,我肯定已不是
单纯的一个我;而是范蠡、朱载育、许慎
和张衡。我在洛阳的牡丹花下漫步,
就像从洛水中升起的神,让人惊艳。
从“不要”一词开始的诗
不要用“忧伤”造句——低下头来,
从一册时尚杂志的图集中寻找刺激,
妖怪们都出现了,红头发、绿眼睛、大嘴唇。
想到幽暗密室中发生的事,上下晃动的莲花,
左右摇摆的柳枝,云雾之弥漫,清泉之涌流,
这些真的比只是看到一个人的
背影更让人沉醉吗?哦!那就写一个省与另一个省
的距离。也写一场汹涌的洪水瞬间即至。
或者写,在心灵的牧场上已经没有了马和牛。
写这些,这首诗有啥意义?它们制造的人的
归宿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瓜葛;
几乎是人的写照。在这里,谁不是无头苍蝇寻找自己;
谁不是笼中老虎,胸中有焦虑积聚。
就是用苹果、葡萄和山楂,建造一座叫甜蜜的房子,
也不能改变事实。那么……那么到底要写下些什么?
难道非要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或者,非要写“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让人们看到,蹀躞成为存在的象征;一幅失意画卷。
现实中,朵朵乌云在天空中飘舞,阵阵狂风
使院中的树木乱颤。算了吧!还是写
更伟大的事物吧!譬如,写“重建语言的巴别塔”,
或者“烹煮语言的孟婆汤”。然后,用抒情笔调
写下结尾,舒缓,带来一条安静的河流,
或者带来一座神秘的岛屿。如果这些太荒凉,
那就写下,我的星座正牵引着喜剧戏院运行
从“历史”一词开始的诗
历史的简体字一共九划,你可以
一秒钟内把它写在纸上。但是你写出的
是不是历史本身,你能写出国家的过去;
江山、美人、官吏、百姓?时间的流逝
太复杂。当你写封建社会,成堆墓葬浮现脑海;
玉璋、玉圭、陶罐、铜器,一溜排开。
从中你看到什么,一场祭祀在丛林中举行,
还是一群野兽被人围猎?当你写疆土,
几十万军队仿佛出现眼前,爬山越岭、渡江涉水,
金戈铁马演绎死亡的血腥,无数青春蓬勃的生命
一剑封喉中倒地。即使你不写这些,
只写一个姓氏的来历,譬如“孙”姓,你是否清楚,
你怎能考证出此一代彼一代实际的经历;
驻留、迁徙,家园的获得和丧失,哪怕你
找到所谓的族谱,就能知道七世祖和九世祖的不同,
他们谁的性格刚烈,谁的性格柔弱?
他们怎么面对变幻莫测的世事做出选择。这些太神秘。
你说,太久远的就让它隐藏在时间深处,
难道不能谈论近一点的?好吧!但是你能说什么?
不同立场做出的描述不同,有些人告诉你的真相,
另一些人会说是谎言;有些人曾经伟大,
结果不过是庸常之辈。就是我们自己的过去,
二十几年,或三十年前,所有做过的事
你能否记清楚?一些你交往的人,名字和容貌
你已想不起来;另一些人和事你根本不会提及
(提及是伤害,也是自虐)。那么,什么是历史?
你能写它们就是历史?你能说你在电脑上
花一秒钟敲出历史这两个字,牵扯出的
这首诗就是历史?不!它是两三百个汉字。
从“秋夜”一词开始的诗
秋夜、细雨、带来潮湿的情绪,
直接结果是脑袋乱成转动的搅拌机,
语言的水泥、沙石搅成一团。
要干什么呢?浇注一座桥,还是一根管道,
或者干脆浇注一件雕塑作品?我并不知道。
只觉得接下来的事已很复杂,
很可能改变了睡眠的生物钟,让耳鸣
成为现实交响曲——哦,现在,此刻,当下,
成为抽象地敌人:让血液中的性,
分蘖成花瓣状的女人,不具体,不是牡丹也非茉莉,
而是到处飘的蒲公英。但别人是否认同这样的描述?
“混乱的陈述句,丢失了现象和逻辑……”。
再进一步,语言很可能像盘旋在云上的鹞,
也可能像潮汐推上沙滩的透明水母。
不代表什么,只说明事实。让人看到,
没有什么不可能。甚至它接下去还会
带来暧昧:锦缎、丝绸,荞麦枕头,卫生纸,
都将出现,与火焰、冰块搅合成修辞集合体。
或者,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暗示,
最终指向人的孤独;是啊!一条蛇、一把刀,
加上菲立浦剃须器,锈卡住的门、疯的臆语,
都来到了。加重这个夜晚的象征意义
……心已成为万花筒,变幻反对确定。
从“月亮”一词开始的诗
月亮。中秋的抒情……又开始了……
弄影之人在树梢已发黄的树下,离别之人
在临河大宅的玻璃阳台——望,轻云飘飞,
望,长河星稀——内心的翻涌不是海,
是五味瓶;是一词穿过千年,带出的全是血
——典,还要用么?谜,还要猜么?不都是
旧而又旧的老套路,没一点新意——
只是如果写,还得旧瓶装新酒,一两是糊涂,
二两是迷惘,到了三两,就是泪水落下衣襟,
孤独地面对一个我了。就是想象
自己走在暗路上,看不见前景,没有柳暗花也不明。
杜甫说:艰难苦恨繁霜鬓。是啊!社会广大,人如
蝼蚁;苍茫、沙暴、浊水。都是重重一击。
我血肉之躯的幻梦,不过是乌托邦,
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旧景回荡在脑海里;
樟树、清溪、小庙、绿门帘。都算什么?
能算月亮吗?这样的阴晴圆缺,这样的永恒图景
——锥心——它使人键盘轻点,一行行文字显形;
再一次走在语言铺就的不归路上——
这是“我有迷魂招不得”。只有它能营造
一个绝对世界,让我写:壮年心事如破云。
从“危险”一词开始的诗
危险是把噩运挂嘴边,像嗑瓜子,
不停谈论它。不谈论又无法消除
心中郁积的忧伤。矛盾!常常让我们
变成被别人议论的人。我想这些,
继而想其他事,眼前出现一片幻影:
去年冬天在一个县城寒冷的屋里,
我就像蜇居的熊,每天浑浑噩噩打发时间,
最后被人批评没有责任感。是否这样?
表象后面的事谁能看透。燃烧的疯狂的小宇宙
隐藏在外表平静的体内。我并非不关注世界上
发生的事。我分析政治、经济的进程,
哪怕国家与国家的例行交往;一次局部战争,
一种技术的出售。我记得我曾因读到
一则报纸的消息愤怒无比,激动地转圈骂人;
尽管是抽象的没有面孔之人。
面对历史,我也总想找到清晰细节;
看政治角逐的起因真如书上记载的那样?
会不会只是某个人被牙痛折磨,或他在早晨看到
乌鸦突然飞过房顶。我并不相信神秘主义,
信仰之中也没有乱力怪神的东西。
但无法解释的事很多,我不能解释人与人邂逅,
不是发生在他们常住的城市,仅是路过一地,
最后发展出纠缠不清的关系;太复杂,
比语言复杂。我自诩能写比迷宫复杂的诗,
却不敢夸耀懂得人。每个人都犹如秘密;
山峦、河流纵横交错,地震、海啸随时发生。
还有与之对应的神秘星座,一次次弯曲、折向,
呈现斑斓色彩,让人追踪不了变化的速度。
解释意图也被伤害。一再把人推向怀疑主义;
怀疑、怀疑……,改变我们与世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