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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的故事

二爷,大名叫刘金财,是我们村人,住在村西头。按村上的辈分,我得叫他二爷。平时大家都叫他刘二,反而把大名记不起来。

二爷家里只有父子俩,老太爷我没见过,听人讲人还憨厚诚实,当年是有名的车把式。只是有个毛病,就是能喝能抽。先是酒量大,村上人讲,老太爷三天不喝酒,就肠子头头发痒,人像蔫驴把蛋遗了一样,所以有点钱全花在了喝酒上。二爷快成大小伙准备寻媳妇的那个年头,母亲逝世。老太爷把家里喝穷了,没有那个女人再愿上门,所以二爷一直没讨下个媳妇,老太爷也没能再续弦。两个光葫芦就这么凑合着往前掀着日子。平时,老太爷被镇上几户做生意开门面的东家经常雇去赶车,外出拉运米、酒、醋、盐、土布等货物,一出去好几天,丢下二爷自己照顾自己。二爷不仅精明,脑袋瓜子特灵,而且心很野,经常在外面跑,不着家。

一次老太爷从外面回家,发现自家院子的大门从里面紧插着。就一边用手拍着门环叫门,一边把眼睛贴门缝上往里面瞅,从小小的缝隙间远远看见院子里二爷先是慌慌张张从窑洞里钻出,一边把双手使劲在屋门上擦了擦,一边连连应答着,磨蹭了好大一会儿,才走到院子来开门。门开后,老太爷问二爷大白天在家关门干啥?二爷只说睡觉。开始老太爷以为好久没有照面的二爷在外面是否引回什么女人来家。等二爷再一次出门后,老太爷出出进进找了找,没发现什么异常。最后老太爷把注意力移到屋门,发现门扇上抹有黑黑的东西,用手摸了摸,用鼻子嗅了嗅,好象发现了什么,急忙走进厨房,提把切菜刀出来,用刀刃一点一点把那黑糊糊的东西一点点刮下,最后用手揉搓在一起,得到一颗豌豆般大小的黑东西来。心里确定不下来,找别人鉴别,才知是人们常挂在嘴边比黄金还贵的大烟土。

有人要用一大口袋麦子兑换,用几个袁大头买,老太爷都没有答应,而是兴奋几天后,美美的一点点自己享用了。

从此,老太爷对鸦片上瘾了,且逐年烟瘾增大。

那次,由于老太爷走漏消息,被一伙土匪盯上,知道他家有“黑货”,半夜来抢,谁知带路的指错了门户,土匪翻墙闯进隔壁人家,进行了彻底搜查,先是把邻居老母亲砍死在炕头上,后是把邻居老父亲捆绑吊在院里大树下。据人说,土匪把一只扫帚浇上油,点着放在邻居老父亲脚下,逼其说出藏烟土的地方,邻居老父亲说不出来,最后被活活烧死。

老太爷是出门给人家赶车拉货几天后回来才知道这事的。

那天夜里土匪到邻居家时,二爷起夜正在茅房里蹲着办公事,听到土匪的喊叫声,就急忙提着裤子翻墙逃走。

乡亲们帮着安埋了邻居父母,大伙儿恨土匪,更恨二爷。老太爷是既怕又恨,在怕与恨中,老太爷的烟瘾一直戒不了。

一年新麦上场,老太爷拉了一车麦子去远处的乡镇上卖后,就急急忙忙跑烟馆买了一包白粉。在回来的路上,烟瘾上来了,挡不住诱惑,老太爷把车停半路,急忙掏出白粉来,刚打开,谁想还未抽一口,忽然一股风吹来,把白粉吹的一干二净。兴冲冲去,灰溜溜回,忙碌了一年,一车麦子换来这样的结果,让老太爷懊恼了好几年。

后来一次老太爷害肚子疼病,多次求医,吃的药老秤能秤十八斤。问神,镇上庙上跑个遍,就是不见好转。听一名江湖庸医指点,用鸦片止痛,结果一喝下去,人就没命了。

解放那阵,二爷回来了,还领着一名漂亮的小脚女人。村上人影响最深的是二爷左手伸出来时残缺的大拇指和右边那只随风摆动的空袖子。

后来村上成立合作社,工作组进村,开始动员劳苦大众揭批地富反动分子,分土豪地主家产。有人揭发,二爷断胳膊、残指头是当土匪伤的。告到新成立的乡政府那里,下来一调查,有三件事可以指证:第一件事,在一次庙会上,有人看见二爷绑架过人;第二件事,在城里,有人看见二爷夜里手里提着枪,在敲一家大户的门;第三件事,二爷带人抢过一大户人家。尤其是第三件事,有人讲:某年某月某日夜,二爷与几个人,先是敲人家门没开,后用刀子在外里插进门缝把门拨开,把人家大车连同一头骡子拉走,说是借用一下,一借没还。乡政府一看,这还了得,立马派人抓来。

当时正赶上镇压反革命,准备枪决二爷。

那天正午,太阳火辣辣当空照着,二爷被五花大绑,与另外六个人被押到乡政府前面戏楼前,召开万人公审大会,会开一半时,有人骑马一路高喊冲进会场,传达县上新的执行命令,结果枪毙的人中只留下二爷。

过后方知,名单上报县上后,并不是二爷不该杀,而是发现二爷的名字出现在一份新缴获的国民党县府名单上。新上任的县长一看二爷的名字,立马让刀下留人,把二爷迅速押到县政府来,当时国民党败逃时躲藏的特务不少,等审完挖出躲藏的敌特分子再杀也不迟。二爷就这样被连夜晚带到县城,押到县大牢里。不知后来抓没抓住特务分子,二爷没有被枪毙,也没查出什么。没查出不等于没有问题,二爷一直被关押了二十多年,直到六十年代初才放回来。

那年领回的那个小脚女人,听说是从一家地主老财家抢来的,那个地主老财为给七十多岁得痨病的老爹冲喜,强抢去一户穷人家的女儿拜堂,被二爷知道后又抢了出来。这个小脚女人认定二爷是好人,只有二爷能保护她,那里都不去,非要跟着二爷不可。

后来这个小脚女人也就成了二爷的老婆。

二爷被逮坐牢那些年,这个小脚女人一直在家等候着二爷,别人劝导,说她年轻另外找个,二爷怕等不着了,这个小脚女人很固执,说啥也要等,还真等回了二爷。

刚出狱不久的二爷,又赶上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开始,在揭批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时,因所谓的历史问题,二爷又被揪了出来。开始他还争辩,见没人听他的,争了白争,也就放弃了为自己辩解。他常常与地富分子站一排,下雪天扫大街,开大会时陪批斗。尽管不识字,但一只手里早晚捧着一本红皮语录书,举在胸前,口里不停的背着,还像模像样的。

二婆下世早,一辈子为二爷没生过一男半女。二爷没再找老伴,却在扫大街时在小镇汽车站边先后拣回一男一女两个弃婴。孩子长大了,但有两家住在城里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前一后跑来,说是孩子亲生父母,硬要把孩子带走,到城里上学。二爷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孩子以后的前途,还是把孩子送上了车。那一天,二爷站在村口,眼睛跟着远行的班车,一直不停地张望着,没再说一句话,唯有那只空袖筒在空中不时挥动着。

文化大革命后期,有人揭发,在家里曾帮二爷搬东西时,见二爷家里麦包后面有一个油布裹着的东西,像是一把手枪。村上队长知道后赶紧报告给大队工作组,工作组立即领着民兵破门拥到二爷家搜查,屋里院里翻了个遍,还下到土窑里打灯搜了搜,直到天黑也没寻找到要找的东西。过后,一帮人又扑向二爷劳动的地方,把快六十岁的二爷逮进监狱。那天夜里逮二爷时,二爷正在村上砖瓦窑看门,当时雨很大,寻到住处发现二爷不在,去抓逮的人心里一紧,还以为走露了消息,让二爷跑了。于是赶快紧急搜查,才在一处坡下发现二爷。原来二爷在雨夜起来去取草帘时从崖畔滑摔下,要是不被发现,人可能早断气了。人抬到镇上医院给打了点药水,二爷刚一醒来,就组织突审,还用架子车拉回家让寻找那把手枪,折腾到天亮也没获得个啥结果。第二天,公社立即召开公捕大会,二爷被押到现场,由两人抓起,颤巍巍站在大会主席台下。有两名背着枪、穿黄军装的军人站在二爷两边,只听一声令下,两个军人同时揪往二爷举起落下,连举三次,把二爷一个胳膊扭到背上,用绳子邦得结结实实,紧接着推向旁边不远处早已准备的一辆嘟嘟叫着的拖拉机上,扬着一路尘土,向县城奔去。不知是有病,还是早上没吃饭,进会场时二爷的头像面条一样,一直没搋起,耷拉着让人没看清二爷的脸;而离开时,由于捆挷时向上提得过猛,二爷的头又缩进衣掌里,人们还是没瞅见二爷的模样。二爷这次的运气没有上次好,时间不长,就被宣判为死刑。枪决那天,县上人山人海,二爷被押在一辆大卡车上,胸前戴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大土匪、现行反革命分子,下面二爷的名字用红笔打了叉。二爷一直没下车,先是在大会前站在车上低头认罪,然后在会后浩浩荡荡游街。由于看热闹的人多,枪决时换了三个地方,最后在一河滩被枪决。脑浆被几个穿黑布衫的小脚老太婆用馍蘸着夹着拿去,说是能治病。死尸在天快黑时才由村上几个上了年龄的乡亲用草席卷着拉回去,草草埋在村后边的乱坟岗上。

村上人都说二爷一辈活的背,命不好。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太阳在村屯上升了落,月亮在屋门前来了去。日子像村前的小河流淌,无声无息。小村上,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人们的生活在平静的向前走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的变化,正当二爷被村上人渐渐的遗忘时,上面一群人的出现,改变了人们对二爷的看法。

听说这些人受一个姓魏的大领导嘱托,来找二爷的。

原来二爷早先参加过共产党,在一个小城里搞过地下工作,在国民党县保安队里干过事,暗里多次参与为北山解放区筹经费、筹粮食、筹药品等。因为工作隐秘,经常单线联系,身份不被人知。

那时弄点经费困难,只有倒腾。因为当时人穷,又逄兵荒马乱的年代,黄土塬畔上种大烟的人不少,所以有时也搞些大烟换些枪支什么的。老太爷从门上刮的鸦片就是二爷刚弄的一些鸦片,藏时手上沾些,被老太爷发现的。至于在庙会上绑架人,是绑当时的县太爷家里人来换一名被捕的地下工作者,在县城夜里敲大户的门、在北山畔抢大户都是当时收拾土壕劣绅搞地下斗争活动。

当时姓魏的领导在这一带搞地下工作,任区委书记,在快解放前一年领人暴动,策反国民党保安队被逮捕,关在县衙牢房准备押送西安省城,地下党组织人员正想办法营救。二爷知道后,通过以前的关系,重金买通了牢房管事的,用酒肉放倒看牢门的,孤身一人端着一把大盒子枪冲到牢里,用绳子把受伤的魏书记挷在背上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城墙上踩点处,在翻城墙时与守夜巡逻的保安队碰个正着。躲藏已来不急,对方走在前面的那个家伙发现后很快朝二爷举起枪,就在这一刹那间,二爷一把手抓举起对方伸过来的枪头,这时枪响了,但倒下的不是二爷。二爷撂倒几个冲到面前的巡逻兵,抓住吊绳从城墙上溜下,躲进一片树林里,方摆脱保安队的追赶。直到天快亮前,在一半山坡寻找到一个土窑洞把魏书记藏好,这时二爷才觉得手指有点像针扎一样的发疼,低头看时才发现大拇指半截不见了。

原来在与巡逻的保安队拼杀时,他抓枪头的瞬间,大拇指捂在枪眼上,被保安队打飞了半截。二爷右胳膊是在镇压土匪恶霸、端一土匪老窝时,被土匪用大刀砍伤骨头留下的纪念。那次为了保命最后不得不把右胳膊截断。

解放时,魏书记随军南下,调到南方一个大城市里。魏书记的大名,二爷是不清楚的,只知姓魏,又是单独联系,魏书记一走,二爷想寻个证人都没法证明,加上刚解放,地方土匪和小股国民党逃兵、潜伏特务还没有彻底消灭完,党组织当时还处在半公开状况,二爷只好什么也不说。被逮捕时,二爷开始还提及交待他干地下工作的事,他说人不信,他越说人越不信,常常招来更多的毒打。到最后干脆再不提起。魏书记听说后来在南方做了大官,找二爷也找了很多年,先是书信,后是派人,一直没有找到二爷,就是后来下放,最后官复原职,魏书记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临终前,魏书记拖着病身把儿女叫到身边,亲自交待儿女给他完成这一辈子的心愿。

后来,平反,恢复名誉,追认二爷为革命烈士。二爷原来抱养的两个孩子也找上门来,要重修二爷的坟,厚葬二爷。听说这两个孩子如今在大城市都混得有出息了,其中一个把事弄大了,特有钱。还准备在村周围投资建厂。

这事也惊动了县里,县府里一群深鼻子大眼窝官员都要亲自来参加二爷的追悼会,县委书记、县长还要来亲自讲话。

二爷从人们的记忆中又走出来。村上因重修二爷坟,人们美美地享受了三天酒饭,美美地看了三天大戏。

二爷的坟地没移,还在老地方,只是坟头添了新土,显得大了,坟前立了一块大理石砌起的墓碑显得高了,坟周围新栽的柏树显得很苍翠。

村上人都满意二爷现在这个结局,都说二爷一定在坟里偷着乐呢。

图片/网络

作家简介

本名刘新焕,笔名:刘新。党员,大学本科,学士学位,正高级政工师。为陕西省总工会工运理论特约研究员、陕西省企业报新闻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与别人合著《此情谁知晓》。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中国作家》《延河》《中国青年》《首都文学》《大河文学》《西北作家》《齐鲁文学》《中国乡村》《三秦文学》《西北 大秦文学》《陕西文谭》《秦岭文学》《陕西日报》等报刊杂志和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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