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墨茶”:一个虚拟主播是如何被真实生活“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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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杜萌
    大家震撼的是,一个有电脑和直播设备、能接触到B站、会做视频的人,吃不起草莓,最后在贫病中孤独死去。有网友评论:“high tech low life”再也不是科幻,已经成为现实。

    01

    205室的年轻人

    水果店后面的344号,有个年轻人死了。消息在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四川凉山州会理县迎宾大道。迎宾大道344号是栋五层的老楼,隐藏在一段窄小的胡同里。
    这里的房屋租金最贵不超过500元,一般300多,水电全包。租户们平日里互相不来往,但他们都知道“205室死了个男生”。他们也记得,当天来了许多警车,堵在街口,人被担架抬了出去。
    迎宾大道344号。图片由作者拍摄
    这个年轻人叫陈淞阳,今年23岁。在网上,他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墨茶”,是B站的“虚拟主播”。
    街坊们凭借仅存的回忆拼凑出墨茶的形象:看着像三十多岁;身高直逼一米八,在四川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很胖,大概有两百斤,戴一副有框眼镜。
    迎宾大道344号就夹在两家水果铺中间,水果铺的老板都见过这个年轻人。很久以前,他过来买过草莓,15元一斤,“只买了一点点,不到十块钱”。

    旁边的水果铺。图片由作者拍摄

    楼下羊肉馆的店主林婆婆告诉全现在,有时候自己在店里忙碌,透过灰蒙蒙的玻璃门,会看见这个小伙子从迎宾大道的一端慢慢踱到另一端。他低着头,肚子凸出来一大块,走路像抱着一个大西瓜。林婆婆觉得,那是“不正常的、病态的胖”。
    他总是皱着眉头,嘴角下撇,看起来心事重重。偶尔,他会光顾羊肉馆,点15元的大份羊肉粉,菜单上那个加肉20元的选项,他没选过。他很少说话,每次都把汤喝到一滴不剩。林婆婆总觉得他没吃饱,“要不要再来点,不要钱”。他不说话,摇摇头。
    会理县四面环山,入冬后气温骤降,阴冷渗进骨头里。2020年12月20日,墨茶在网络上感叹“冬天难熬啊”,“出去丢垃圾,差点冻死”。当天他直播的愿望是:挣到一顿饭钱;再奢侈一点的愿望是买个新热水壶,因为当时用的热水壶有一股锈味。但碍于直播观看量惨淡,“看来还得再忍忍”。
    林婆婆注意到,那个小伙子老穿着同一件单薄的灰色衣服。她猜想他生活困顿,每次他来,都往碗里多添些粉,多加几块羊肉,满满一大碗,用勺子夯实。
    1月10日中午,林婆婆看到水果店旁的警车。过了一会儿,担架抬出来一个人,盖着白布,看不清楚模样。直到第二天逝者的父亲前来吊唁,她看到那张相似的脸,才知道是死的就是那个住在205室的年轻人。
    发现遗体的是八十多岁的房东周婆婆。
    她独自住在五楼 ,保留着每天遛弯的习惯。1月8日,她下楼,看到205室的门缝下方露出一茬灯光,她敲敲门:“小陈,小陈,别忘了关灯。”没有人应答,她猜想小陈可能不在家。遛弯回来,灯仍然亮着,她回到家,拨了小陈的电话,对面是忙音。第二天早上,周婆婆下楼做艾灸,看了一眼205,灯还亮着。
    小陈“呼噜打得狠”,楼墙隔音不好,每天晚上,上下两层的邻居们总能听见呼噜声。他们告诉周婆婆,呼噜声这两天消失了。周婆婆有点恼火,她猜测小陈出去忘了关灯,或是搬去了别的住处。她叫来了开锁师傅,打算把灯关上。
    1月10日早上,开锁师傅打开了205的门。房间杂乱,地上散落着方便面袋子、白色的药瓶和饮料瓶。至于小陈,正四脚朝天地“睡”在床旁边的地上,粉色花点的被子结结实实地裹住头和身子,一双光着的脚从另一头露出来。
    “怎么睡在地上”,周婆婆想。她喊了声“小陈”,又上前拍拍。一旁的开锁师傅觉得,“这人不对劲,要报警”。周婆婆赶紧找妹夫帮忙报了警。录口供时,警察告诉周婆婆,小陈昨晚就离世了。
    小陈是去年六月份搬进205室的。刚被中介带到周婆婆面前时,他有点羞涩地问,交不上季付的话,能不能按月付租金。周婆婆答应了,“但是你要讲信用”。小陈很讲信用,每个月都按时交上370元房租。
    这是一个不到20平米的房间,水泥地面,配备着一张铁架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卫生间。床前有扇很大的窗子,阳光被对面的楼房挡住一半。
    同楼的一间与205同格局的屋子内景。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当地的民间习俗中,如果逝者不是在自己家中去世,那么要在住处做一场法事,不然灵魂无法进入阴曹地府。小陈去世后,周婆婆等了好几天,也没见他家人上门做法事,她着急又难过,自己掏钱请了道士。做完法事后,周婆婆雇人把房间里的床和桌椅搬了出去,墙壁重新粉刷,给屋门上了新锁,婉拒了所有想租的租户。
    坊间传言四起。有人告诉林婆婆,死掉的小陈今年23岁。林婆婆心里震了一下,她自己的小儿子今年也是23岁,在外面打工,她每天都会给儿子打电话,问他吃没吃饭,天冷了有没有加衣服。还有人说,小陈“爹妈离婚,找妈被撵出来,找爸也不要”,林婆婆惊讶又气愤,眼圈泛红,“怎么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人不配当人父母”。
    而在林婆婆不知道的一个平行空间,虚拟主播墨茶的死,正在掀起一场不小的舆论风暴。
    哀悼最开始是在小圈子进行的。1月19日,网友伊里奇在B站动态发布了一则“讣告”:墨茶因贫病交加,不幸逝世。配图是处理成黑白色的墨茶虚拟形象。
    伊里奇发布的讣告截图。
    两天内,这则讣告,连同墨茶生前在B站发布的动态,被陆续搬运到各大社交平台,登上热搜榜,获得海量的评论和转发,迅速“破圈”。
    网友们根据社交平台上的动态,拼凑出一个负债累累,贫病交加的墨茶——住在危楼里;患有糖尿病、胃病、肝病等多种疾病;买不起胰岛素,药要论片买;用着二十块钱买的电饭煲,吃泡面果腹,饿急了会去捡烂梨子吃。B站的倒数第二条动态里,他写道,“特别特别想吃草莓,可惜草莓太贵了。”
    “讣告”发出后两天,伊里奇打开B站,几乎每一秒都会有新消息弹出,有传达哀悼的网友,有想要采访的记者,还有宗教人士希望为墨茶做法事。
    墨茶的经历被视作电影《被嫌弃的松子一生》的现实版。有网友称,“破防了,身前身后都这样孤独绝望”;亦有人形容看到讣告后“心脏总觉得像是隔着冰层被橡皮锤猛砸了一下,咚的一声”。
    大家震撼的是,一个有电脑和直播设备、能接触到B站、会做视频的人,吃不起草莓,最后贫病中孤独死去。有网友评论:“high tech low life”再也不是科幻,已经成为现实。

    02

    拼凑的电脑、生活和友谊

    2018年,伊里奇在一个虚拟主播的小群里认识了“墨茶”。
    墨茶在群里发过自己做的视频,伊里奇觉得“技术相当不错,审美很对我的口味”。在伊里奇的印象中,墨茶为人谦逊,虽然技术高超,但从来不会吹嘘自己多厉害。
    伊里奇是医学生。一天,墨茶私聊请教他:肚子疼是什么原因?伊里奇细细问具体哪里疼,多长时间了等等,最后推断是消化道溃疡。墨茶说自己没钱买药,伊里奇顺手买了两个月疗程的药寄给他,又列了个单子,写清楚要买哪些药,叮嘱他吃上一年,不然治标不治本。
    墨茶身上的病似乎不少,隔三差五就会来咨询,两个人也慢慢熟络起来。偶尔有一天聊起,伊里奇才知道吃完那些药后,墨茶一直没钱再续上。
    墨茶渐渐提起自己的生活状况,在成都当装卸工,每个月工资八百,要交五百元房租。语气稀松平常,伊里奇却觉得震撼,他之前从未在生活里见过这种人。300元的生活费怎么活一个月呢?伊里奇不敢想。墨茶自述,他经常断顿,有时将泡面掰开分几次吃,附近有山,他曾经上山采过野草和野菜。除此之外,他还会捡东西吃。
    在墨茶的讲述中,2018年四五月份,因雇主欠薪不发,他前去讨薪,却被黑心老板踩断身份证,赶了出去。失去生活来源的墨茶此时又遭遇了诈骗,被陌生人用支付宝“花呗”五百元额度换取了两百元现金。当时,他还不知道“花呗”为何物。
    房租眼看到期,身体状态又糟糕,墨茶只能回到老家,但彼时他连路费都无力承担。这是群友们第一次以“借款”的名义资助墨茶。从这时开始,群友们开始陆陆续续支援墨茶。
    墨茶始终保留着自尊心,他不愿意说出“要”字,只说“借一点”;不说具体金额,收到钱后反复说“谢谢”,保证自己赚到钱后一定还上。
    伊里奇从来没想过“还钱”这档事,他林林总总“借”出去了一千。
    回到老家后,墨茶告诉大家,他想找个副业做,大家建议他做vtuber虚拟主播,可以赚点额外收入。但是墨茶说,他没有设备。
    装备是从全国各地一点点寄来的。大家在群里合计,发现每个人家里都有淘汰下来的旧电脑配件,刚好能凑成一台电脑。伊里奇寄了一套音频设备,一个监听耳机,一个声卡和一个麦克风。过了两天,墨茶把组装好的电脑照片发到群里,言语间很是开心。
    与之配套,还有另一件礼物,是群友为墨茶设计的虚拟形象——黑发齐刘海,脸色苍白的少年。
    墨茶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虚拟主播生涯。他非常勤奋,身体还算舒服的话,每天都会播。粉丝只有百十来号,看直播的也基本是群友。2020年11月,墨茶向空荡荡的留言区播报,“今晚恢复直播,但是我该播什么了?战地1,OW?”身体病痛时,他会发布动态说:“很抱歉没法一直直播,今天身体不太好,得休息下。”当时下面只有一条评论,是三个拥抱的B站表情。
    伊里奇眼里,墨茶的视频剪辑卡点流畅,节奏感很好,不输科班毕业的专业人士。最大的缺点则是对于素材的偏好令人费解。伊里奇说,一方面,做MAD本身就没有什么出路;另一方面,墨茶很不愿意去做一些自己不太喜欢的题材,喜欢的题材又都偏冷门。
    做视频基本没有收入。墨茶还是得四处打工,但受限于糟糕的身体状态,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2019年10月底,他说找到一份看仓库的工作,值夜班,不准玩手机,不准坐着。从前一天晚上到次日中午,他在仓门口连着站了十几个小时。下班后,他在群里抱怨:“难受死了”,“我都不知道一晚上怎么度过的,迷迷糊糊的。”
    网上的墨茶一直很乐观,买饮料连中两次“再来一瓶”也值得发一条动态。2020年7月底,他发布动态:“没想到不知不觉已经一百粉丝了,这是好的开始”。
    在伊里奇眼里,墨茶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为人真诚,很少抱怨。他提过想吃伊里奇做的辣椒酱,伊里奇给他邮寄了一瓶。2020年11月,墨茶手术出院,伊里奇还给墨茶写过一首印象曲,发布在B站上:“这是写给@墨茶Official的一首原创曲祝贺他战胜了疾病,取得了一个阶段性的胜利或许前面还有千难万险,但我相信黑茶一定能坚持着走下去的”。
    妖羊是群里资助墨茶最多的人。2020年12月8号,妖羊给墨茶开通了“有生之年第一个提督加舰长”。当天,墨茶专门发了一条动态表达感谢。
    墨茶的B站动态截图。
    刨去抽成和税费,一个月提督最后能够到账八百元,这将是他直播生涯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B站规定:收入次月才能提现,且需要数天才能到账。
    墨茶死在一个月后。

    03

    是“清羽”还是“墨茶”

    一切早有征兆,病痛一直折磨着墨茶。根据B站动态,伊里奇寄来的药吃完后,胃痛时常让他难以入睡,他至少同时还患有肝部疾病和糖尿病。入冬以来,墨茶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他在群里自述,时常呕吐,口渴,每隔五分钟就需要不停喝水;到最后,他要靠双手一起,才拿得起一张纸。
    最大的问题还是穷。他买不起胰岛素,售价1.8元的药片只能论片买。2020年12月30日左右,网友们筹集了一笔医药费,劝墨茶去医院治疗。
    2021年1月4日之前,墨茶还有一些零散发言,说自己去了医院。那之后,一条也没有了。伊里奇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1月10日,他打电话给墨茶,对方是一个男声:“我儿子死了”。
    伊里奇猜测墨茶的死因为酮症酸中毒,这是糖尿病的一种并发症,多因饥饿诱发。“就算我不说贫病交加,其实最后他的死因也基本上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伊里奇自责,“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逼他去医院。”
    而就在网友们为墨茶之死扼腕时,有人在另一个群里发了一张截图,一名网友怀念道,“六年前在csol认识的墨茶,那时大家叫他清羽”。于是,默默潜水的老群友,连同那些被埋葬的往事,一起炸了出来。
    舆论风向也很快出现反转。有人发帖,言之凿凿地说墨茶是骗子,死亡是一场金蝉脱壳的骗局。帖子中枚举证据,指出从2013年开始,墨茶就曾以同样的话术在许多群里卖惨,借钱,然后消失。还有网友扒出墨茶曾使用过的ID包括“墨茶official”“黑茶” “红茶”和“清羽”。一则聊天截图里,ID为“内鬼”的网友说,自己之前在京东工作,有办法查个人信息,还在360干过,能爬浏览记录。他用了各种手段,得出结论:墨茶“大概率没死”。贴文最后发出呼吁,“希望大家多多转发,让更多的人看清墨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05

    “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直到几天前,哲庆才把去世up主“墨茶”和自己所认识的骗子“清羽”对上号。
    2016年,哲庆在一个视频剪辑同好群认识了清羽。哲庆告诉全现在,当时他还在读大学,对于视频剪辑一窍不通,抱着学习的心态加群。而清羽是群里的大佬,精通AU( Adobe Audition的简写,一种音频录制和编辑软件),“非常牛逼的那一类”,在群里论技术能排到前三。
    清羽很话唠,每次打开群都能看见他发言。他最喜欢的动漫是《四月是你的谎言》,在群里的头像是男主角有马公生,后来又改成了女主角宫园薰。他的脾气有点大,有小白请教一些入门级的问题,会被清羽直接怼,“百度去”。
    在MAD圈(指电玩文化、动漫文化、同人文化界别中的多媒体作品)里,大佬有脾气很正常,哲庆等小白尊敬他,又有点怕他,但“谁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人会借钱不还”。
    借钱前有两个月的铺垫。大家早就隐约知道清羽和家里关系不好。2016年春天,他在群里说,自己接了一个做视频的私单,但因为和母亲吵架,母亲把电脑砸坏了。于是他离家出走,找不到住处,没有电脑,没法交工,还要付违约金,他还不上这笔钱。清羽在群里发了几张照片,一张是正在剪辑的视频界面,一张是被砸的电脑。照片里,数据线被扯断,键盘裂开。
    那之后,清羽时常说自己过得很惨。说这些时,还会配上几张图,有时在荒山上,有时在网吧里,有时甚至睡在大街上。
    最早接到求助电话的是阿航。阿航是群里的“老大哥”,不仅技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性格也温和。清羽告诉他,自己暂住在网吧,身无分文,问能不能借点钱。阿航当时刚参加工作,立即打过去了五百块钱,一个月内,又分两次打过去一千元。
    两个月内,清羽以不同借口陆续向群友借钱,但从没还上过。借钱的底气渐渐不足,从一开始说“过两个星期保证还你”,到后面开始卖可怜。
    信任是一点点崩塌的。最开始,有群友看到一张清羽发的睡大街的照片似曾相识,用百度识图,在贴吧找到了原图。被揭穿后,清羽当即不说话了。但此后,他仍然照发不误,被扒出来是网图,就沉默一阵子,隔段时间换个话题接着聊。
    当年,守望先锋游戏大火,这款游戏的账号需要付费购买。清羽借了一个群友的账号来玩,群友再次登陆时,发现密码被改了。这件事一下在群里炸了锅,气愤的群友们指责清羽,后者没有正面回应,也没怎么辩解。自此,大家对清羽的芥蒂,又加深了一层。
    清羽自述的经历也难以让人信服。2016年暑假前一天,他忽然兴致高昂地告诉大家,父亲回来了,要带他开公司,“我要飞黄腾达了”。过了两天,又说父亲要带自己去西藏玩,“你们说我要不要打只藏羚羊?”
    再次出现在群里时,清羽变得低落。他说,父亲在野外把自己丢下了,他连续走了两天才回到住处,路上模仿《荒野求生》,还喝过沟里的水。
    这套说辞在哲庆看来逻辑混乱,过于魔幻,群友们也越发怀疑“这人是个骗子”,连带怀疑起他之前说的那些被母亲赶出家门、流浪街头的经历。
    最让大家耿耿于怀的还是一直没有还上的钱。清羽在群里出现时,会有人直接圈他问,“你为什么老借钱,之前借的还了吗”“什么时候还钱”。清羽不回应,哲庆就嘲讽他两句,有人会随声附和,大部分人默不作声。
    钱始终是一根刺。又过了一阵子,只要清羽一在群里出现,不管说什么,都立刻冷场。
    清羽的话越来越少,最后一条发言停留在2017年1月27日,灰色的QQ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
    刚消失的半个月,看到欠钱类新闻,群友还会圈他,“要不要出来还钱”。渐渐的,他逐渐被大家遗忘,“清羽欠钱不还”变成群里专属的梗。因为发言荒诞,借钱不还,大家用“孔乙己”代指他。偶尔聊到,哄笑一阵,有人模仿鲁迅的口吻揶揄:“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如今的哲庆早已不再做视频,他当了程序员,过起了“社畜”生活。
    对这些老群友来说,追回钱不那么重要了。但他们想“求一个明白”,“墨茶”到底是不是“清羽”?“清羽”真的死了吗?除阿航外,哲庆和大多数群友不相信清羽死了,他们觉得他一定是欠钱太多,编造一个不存在的“表哥”,自己跑路了。
    卖惨,为借钱做铺垫,墨茶留下的动态里还是熟悉的配方。哲庆一心想着揭穿这个惯骗,他利用下班时间,开始和群友一起着手搜罗证据。
    证据并不难找,很多线索都对上了——地址都是四川凉山;群友通过支付宝转账时,曾经得知清羽的真名,与墨茶2020年6月去医院检查的入院凭证上露出的姓名边角一致。最后基本可以确信,“清羽”和“墨茶”就是同一个人。许多网友纷纷发来转账给清羽的截图,有的八百,有的五百,加起来远远超过了立案金额两千元。“说得好听一点叫借,其实就是骗”,哲庆说。
    哲庆和群友定了计划,汇总聊天记录、转账记录,再联系其他受骗者,把事情交给警方处理。
    然而聊天内容被一位群友转了出去,这才掀起轩然大波。
    1月22日,晚上八点多,哲庆打开群,六千多条消息弹出来。聊天记录翻不过来,他在群里问,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有人转给他清羽所在地方政府的回应:遗体已火化。那一刻,哲庆恍惚了一下,头皮发胀,“怎么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孔乙己的确死了。”
    哲庆一页页翻看墨茶的B站动态,久违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还是喜欢《四月的谎言》,做了《四月的谎言》的AMV,哲庆觉得这部番剧水平一般,看了一遍没再二刷;他居然还在做MAD,还在动态里说,“做MAD死路一条”。哲庆看到会心一笑,这句话是视频圈公认的,“这种视频音频MAD肯定都是死路一条,没钱赚的。”
    那条说“想吃草莓”的语气也让他无比耳熟。他记得,当时在群里,偶然聊起家中稀疏平常的生活,清羽会惊诧,“你们的家庭这样呀,真好。”有群友收到家人寄的东西,拍了照片在群里秀,清羽重复道:“真好啊,好羡慕你,真好。”
    但“墨茶”和哲庆所熟悉的“清羽”还是有所出入——墨茶更谦逊温和,他会说“谢谢”,语气很客气。哲庆收集清羽欠钱不还的证据时,有人告诉他,她曾经在B站私戳墨茶,想向他求教剪辑技术,并当即打过去五百块钱作为学费。墨茶把钱退了回去说,“不用啦缺(“缺”是对方的昵称),你帮我的够多了,剪辑我会教你的放心吧”。
    哲庆反复想,或许他真的改了?浪子回头?他猜测,清羽也许想过还钱,也在想办法挣钱。但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仍然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哲庆还看到有网友这样推测:网名从清羽到黑茶,最后到墨茶,这个过程中,他对生活也慢慢绝望了。
    1月22日,阿航在B站专栏发了悼念墨茶的文章,回忆了2018年相处的点滴,也写进了借钱和消失的片段,却被网友骂给死者泼脏水,蹭死人的热度,是吃人血馒头的恶棍。
    现在,哲庆和群友们只有两个诉求:一方面,虽然有九成九的把握,他们还是希望官方出来证实,“清羽”到底是不是“墨茶”;另一方面,大家也想帮阿航讨个公道——他借了钱,受了骗,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挨骂呢?“好人就不应该被枪指着”,哲庆说。

    06

    “世界上有这么多草莓”

    这场网络骂战的矛头,同时指向墨茶的父母。
    网传的版本里,墨茶被跑路躲债的父母抛弃,父母又抢走他仅有的遮风挡雨的屋子,并找人殴打他,把他扫地出门。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去县城租一间小房,边打工边直播,以此度日。
    距离凉山州府所在地西昌市车程二十分钟,省道旁边的一栋二层小楼,是墨茶的外公家。家里养了一条狗,几只鸡和一头猪,屋后有不到一亩的自耕地。墨茶曾在这里生活多年。
    墨茶的母亲陈霞和人合资在西昌城里经营着一家足浴店,隔天的晚上会回一趟父亲家。最近为了躲避记者,她开始早上回家。
    在外公家,墨茶被唤作“阳阳”。发胖前的阳阳,一米七八,圆脸,身材匀称,很帅。读职高时有两三个女孩子追,但他一个都看不上。父亲杨明忠很得意,说儿子结婚不用愁。
    十几岁的墨茶。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阳阳的外公告诉全现在,阳阳三岁时,陈霞和杨明忠离婚了。杨明忠明确说不要孩子,陈霞表示,“你不要,我要”。
    据外公回忆,阳阳六岁那年,杨明忠又想起了这个儿子,在放学时间蹲在学校门口等他,哄他说去买玩具小汽车,把阳阳带回了自己在会理县的家。杨明忠是个小包工头。有时他不在家,就让阳阳去附近的小餐馆独自吃饭,等他回来一并结账。阳阳读小学时,杨明忠给他买了一台电脑。
    在父亲家的三四年,阳阳从来不给外公打电话。后来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又有了一个儿子。十一二岁时,阳阳被送回到陈霞身边,电脑也被转送给弟弟。
    此时,陈霞也组建了新的家庭,阳阳就住在外公外婆家。陈霞对全现在回忆,上了初中后,阳阳开始叛逆,成绩不好,性格也变得内向,“啥子话不再跟我讲”。陈霞忙着挣钱养家,给生病的母亲交医药费,阳阳一不听话,她管教的方式就是上手打骂。
    阳阳更加寡言,内向。初中毕业后,他去会理县读职高,专业是电子计算机类。离毕业还有两个学期时,他跑回家,说什么也不上了。
    就这样,他在家里蹲了一年多,很少出门,整天闷在屋里玩电脑。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外公看到一则广告,说是成都的一所铁路培训学校招生,培训三个月,包分配到铁路上,做安检、售票员之类的工作。外公心动了,他从积蓄拿出7700元的培训费。阳阳不情愿地去了。两个月后,打电话回来,说“校长不见了”,还说“别人都分配好工作走了,就我没有”。
    外公打通了校长的电话。对方说,给陈淞阳分配了工作,他没到岗。
    阳阳不愿意回家,说要在成都打工。几个月后,他给陈霞打电话,说工作没签协议,现在既没工作也没钱了。陈霞当即打了钱过去。之后,每过一两个月,阳阳都会打电话过来要钱,陈霞每次都打上三五百块钱。
    2019年底,阳阳回了老家,整个人胖了不少,肚子腆起来,口味也变了,经常买卤味、板鸭等荤菜,分给家人一起吃。外公估摸着,阳阳在成都过得还不错。之后,阳阳越来越胖,过去的圆脸变得上窄下宽,肿得像冬瓜。陈霞还留意到,儿子的鼻子两边各长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瘤子。
    陈霞不知道儿子每天都在用电脑干什么,儿子不说,她也看不懂。母子俩隔三差五就吵架,矛盾愈演愈烈。2020年三四月份的一个早上,陈霞又托人给儿子介绍了一份工作,儿子不肯去,两个人争执推搡起来。一气之下,陈霞把电脑掼到了地上。当天中午,陈霞在堂屋坐着,看见儿子雇了一辆三轮车,把电脑的主机搬下楼,又拿了两三件衣服,上车走了。
    陈霞再没见过儿子。她辗转从杨明忠那里听说,儿子去了攀枝花的医院,打算把鼻子上的瘤子切掉,但术前查出了糖尿病和高血压,要住一段时间院,吃降糖药,之后才能手术。她打电话叮嘱儿子,做手术的时候一定要说一声,妈妈过去陪你。但阳阳一声不响地做完了手术。陈霞再听说时,他已经出院了。
    与网络流传的版本不同,杨明忠住在乡下,距离会理县城一个多小时车程。和全现在见面这天,他穿着破旧的牛仔裤,黑色棉袄左肘处有一大块绽开,翻出肮脏的棉絮。
    杨明忠的家。图片由作者拍摄
    “欠债”的部分是真的。2014年,杨明忠带着几个相熟的工友接了一个水利工程的项目,2016年,项目还没做完,负责人跑路了。杨明忠不仅没拿到工资,还欠下了工友的三十多万。
    没了钱,后来娶的老婆也跑了,丢下当时只有2岁的小儿子。这几年,他只能四处躲债。
    2020年6月,阳阳找上门,说要做手术。杨明忠当时没钱,只能掏出挂号费。结果儿子去了医院,再也打不通电话。
    阳阳再来就是11月了。杨明忠看到儿子,吓了一跳,鼻子两边的瘤子已经长成很大一坨。凉山州的医院“做不下”(做不好),附近最好的医院在攀枝花。杨明忠东拼西凑了一万块钱,带阳阳做了手术。儿子走之前,杨明忠又到隔壁的商店借了300块钱,拿给他。
    陈霞后来也接到过儿子要钱的电话,她拒绝了。她想着,他实在“混不起”(混不下去),肯定要给大人开口,这样他就会听话,听安排去打工。
    她再次得到儿子的消息,是派出所发来的死亡通知。
    1月10日下午,杨明忠接到陈霞的电话,儿子死了。他不敢相信,给派出所打电话核实后,他找朋友借了一百块钱,赶到会理县城。儿子已经躺在殡仪馆的冷冻室里,口鼻处糊了一大滩凝固的血迹,杨明忠看了一眼,把头别过去。周围的人说,现场也有两大滩吐出来的血。杨明忠强忍着,把嘴角咬烂了一块,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他想给儿子清洗一下,但是太沉,拖不动,只能请殡仪馆的人帮忙擦掉血,洗了澡,换了衣服。第二天火化炉外,陈霞最后看了一眼,儿子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陈霞把骨灰盒抱回家,埋在了家后面的山上。她找道士在家做了法事,每道门上都贴上了黄色的符纸。祭祀的香和三个盘子一直摆到现在。
    墨茶在外公家的房间。图片由作者拍摄
    儿子去世之后,陈霞不敢独处。没人说话的时候,悲伤铺天盖地袭来,她会放声大哭。她梦见过儿子一次: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对方看起来像儿子,又不太像,始终没说话,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她。醒后她想到,梦见的是小时候的儿子。
    陈霞保留着一本厚厚的相册,十岁之前的照片是最多的。合影里,陈霞搂着阳阳的肩膀,阳阳眯着眼睛,腼腆地对镜头笑。再往后,合影越来越少,保留的也多是证件照。
    阳阳和妈妈的合影。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儿子过世后,有人将他的B站动态截图发给陈霞。她看到儿子说身体不舒服,几次说胃痛,痛到睡不着,也觉得撕心裂肺的痛:“但凡跟我们说一点,他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有什么病,我倾家荡产也要给他治。再不听话到哪种地步,我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看到儿子最后的动态里说想吃草莓,又说过想吃饺子,陈霞愧疚得要死,“这孩子怎么那么傻?别说生病了,就是想吃点啥,只要你开口,怎么可能不给你买呢?”
    陈霞的朋友圈截图。
    陈霞说她再也不会吃草莓了。路过卖草莓的水果摊,她也心痛得很,“世界上有这么多草莓,而我儿到最后也没吃上一口。”
    此前有媒体报道称,“墨茶一度误入歧途,曾因参与违法犯罪行为,多次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陈霞和杨明忠都向全现在表示,没听过这档事。“我的孩子我知道,他不会做违法的事”,杨明忠说,阳阳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内向,善良的孩子,“他本来就不喜欢在外面乱交朋友,他怎么违法?他没有这个胆子,没有这种事。”

    07

    互联网的墓碑

    最近几天,陈霞几次接到乡里的电话,暗示她把儿子的账号删掉,不然影响不好。陈霞也知道,账号下面铺天盖地都在骂她,但那毕竟是儿子生前留下的痕迹。B站的工作人员联系她,问要不要保留为纪念账号,她没想好,没说留也没说不留。过了几天,杨明忠打电话来说,阳阳的账号看不着了。陈霞又有点着急,摆弄了很久手机,也不知道去哪能看。
    陈霞看不到的地方,这场网络葬礼仍在继续。截至1月30日下午,“墨茶Official”的账号已经获赞645.7万,粉丝数达到169.3万,较他生前翻了近一万倍。“墨茶Offical”的话题在微博已经有6亿阅读和27万讨论。
    安琴也关注到了墨茶,她知道墨茶住在会理县,是自己的老乡。翻看墨茶的动态时,她发现,不仅住处照片和自己的住处很相似,洗手间的门也只有细微纹路上的不同。直到看到新闻里墨茶的住址,在迎宾大道344号,安琴才知道,这个去世的up主就住在自家楼下。
    “早点知道就好了,”安琴开始为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感到自责。虽然她的经济条件也一般,但草莓和饺子还是买得起的。
    安琴加入了一个为墨茶哀悼的QQ群,群里有一千多人,群友们集资拜托安琴买了一束向日葵和一份猪肉饺子,她又自己花钱买了一盒草莓。
    房东周婆婆对这场声势浩大的网络葬礼并不知情。有一天,她发现205室门口忽然堆着许多草莓,楼道狭窄,她只好请人帮忙清理出去。但第二天,又会“长”出新的新鲜草莓。
    刚搬到迎宾大道时,墨茶会在傍晚去附近的濯缨桥,那里杨柳低垂,灯光闪烁,距离墨茶的住所只需要步行三五分钟。他把照片分享到B站,配文“住处的附近”。1月26日,为了不给周婆婆带来麻烦,安琴把花、饺子和草莓带到濯缨桥下。
    安琴带着草莓等到濯缨桥下纪念墨茶。图片由作者拍摄
    眼下正是枯水季节,河床和巨大的鹅卵石裸露出来,河边是枯黄的草秆,有乌鸦在上空盘旋,发出“呀——呀——”的叫声,河水仍然在无声流淌。
    (文中除陈淞阳、陈霞、杨明忠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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