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业国 || 丈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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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宋业国，安徽合肥人，年逾古稀。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合肥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省、市民俗学会会员、理事。平素喜爱写作，时有文字见诸报端，著有《巷民碎忆》等。
丈母娘
王峰下班后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更衣，然后将才两个月大的儿子抱到自己腿上解开尿不湿，一股淡淡的奶香弥漫开来。
丈母娘端着一盆温水递过来，他先试了试水温，然后小心翼翼地抄水在儿子屁股上一块一块地洗着，一脸的幸福感。
丈母娘看到女婿笨手笨脚的样子，满脸堆笑，感慨道：“你看，这敲键盘、画图纸的手，换尿片洗屁股也这么灵活。”
王峰脸红了，将儿子屁股擦干扑上粉，换好尿不湿后，将儿子递给丈母娘，拿起从儿子身上换下来的小衣服，到卫生间用手洗起来。
丈母娘转头对坐在床上的女儿说：“我生你那会儿，你爸爸从来就没伸过一回手，还是我们家罗丽有福啊。”
罗丽抬起头，眼睛离开手机，一脸不屑地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您就一个劲地夸吧。”
“你看，现在一下班就回家陪老婆、孩子的男人，有几个？”
“妈，您是不是我亲妈？您就不能偶尔夸我一两句？”罗丽歪着头半真半假地嗔怪。
“我宝贝女儿当然好啊，特别是找老公的眼光。”
罗丽听了妈妈少有的这句夸自己的话，觉得这哪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她的女婿嘛。罗丽后悔了，当初为了避免世上通行的婆媳矛盾，叫自己的妈妈来家帮着带儿子。自打妈妈来到这个家，罗丽就发现自己的老公多了个帮凶。小两口在一起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偶尔拌两句嘴也是正常的，以前赢家都是自己，现在变了，输的多是罗丽。
三冬四夏，拉个屎伢，大宝已经会走路了。一次，王峰带着儿子到小区的广场上学骑童车，一步留神儿子来了个车翻人仰，他赶紧抱起儿子，发现儿子胳膊擦破了一小块皮。儿子哭得撕心裂肺，王峰难过得五内俱崩。他抱着儿子在小区玩了很久，又买了个棒棒糖塞在儿子嘴里，儿子这才不哭了。
王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童车回家。一进门，儿子看到罗丽，一头扑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罗丽看到儿子胳膊上的伤，立马红颜大怒：“你怎么搞的，把儿子摔成这样！他是不是你亲生的？一个孩子都看不好，除了吃饭睡觉你还能干什么……”罗丽的嘴像机关枪一样一阵连发。
儿子摔破了胳膊王峰心里的难受还没消，听了老婆不问青红皂白一阵数落，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刚想开口申辩，丈母娘来了。
“哪个让你这样大喊大叫的，哪个小孩小时候没摔过跤？孩子本来都不哭了，见你就哭那是天性，想换取妈妈的同情和关注。你这样呵斥他爸，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肯定比现在哭得还凶。”被母亲一顿责让，罗丽这才止住了话头。
“罗丽，你是大学生，现在都当妈了，说话能不能用点脑子？大宝已经懂事了，你这样当着他的面呵斥他爸，对你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不能两人关起门来好好说？”
一场就要发生的暴风骤雨拐了一个弯走了。晚上小两口互相自我批评，然后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在孩子面前吵架。
这时王峰感觉到了，丈母娘这样处处护着自己，还把夸自己的话在亲戚朋友面前说，跟自己爸妈通话时也会说。她越是这样，就逼得自己越发朝着顾家好男人的标准努力。
那天晚上，小两口在床上聊天，由于这段时间公司很忙，王峰便早早睡了，罗丽坐在床上玩手机。半夜里，睡得香香的王峰被罗丽推醒了。
“老公，老公。”
王峰揉了揉松惺的眼睛：“怎么啦？”
“我饿了。”
“饿了？我起来下面条给你吃，行吗？”
“好的，放一个鸡蛋。”
王峰心里虽然有些不爽，还是披着衣服走进厨房，一阵子忙碌，一碗鸡蛋面下好了，盛在碗里，转身来到卧室。
“太太，面条下好了，去吃吧。”
罗丽眼睛盯着手机嘟囔着说：“下都下了，就不能盛好端来吗？”
“乖乖，你真以为你是太太呀，还得给你端过来，要不要我喂啊？”王峰心里带着气。接着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谁不让谁，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大。
终于惊动了丈母娘，她披着衣服来到卧室，问明了原由，转身走进厨房，直接把鸡蛋面倒进了垃圾桶后，回到卧室对着罗丽说：“不会说话的人，不配吃东西。”
罗丽先是惊讶地看着妈妈，然后委屈的眼泪像珍珠断线一样，一滴一滴滚下来。王峰知趣地回到厨房，准备重新下面条。
丈母娘话锋一转：“你哭的不是时候，想吃东西时，就应该带着哭腔跟他说，‘老公，我饿了，想吃鸡蛋面了。’他没给你盛出来，你就假装哭着说，‘老公，我饿得头晕眼花，走不动，帮我端来好不好？’真是大学白念了，没听说过好哭的孩子有奶吃，会撒娇的女人有好命吗？”
王峰在厨房里听着丈母娘教罗丽撒娇，忍不住笑了……
自那之后，罗丽日常对王峰的说话艺术和往常相比有了明显的升级，常挂在嘴边的是：老公你比我厉害，这事还得你出马；错不在你，我相信自己的老公，你一定没问题；我是这样想的，不过你的意见更中肯，你可真有想法。
面对妻子天天这样温柔地跟自己讲话，王峰完全没了脾气，心里暗暗嘀咕，我家的这个丈母娘真厉害。
王峰的丈母娘退休前是单位的工会干部，职业的历练把她打造成一个能说会道、能歌善舞、开朗通透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来到女儿家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圈子，小区里有不少50后、60后的大姨大妈，一到晚上就在广场上跳舞，音响开得震天动地，那些年轻的住户多有意见，碍于情面不好开口制止。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跟女儿商量，晚上她也去跳广场舞。
一开始几天，她只是跟在别人后面比划着，这种广场舞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三五天就比别人跳得更有韵味，很快被大家推到前面当了领舞。
这天晚上跳到一半的时候，她对那些舞友说：“姐妹们，跳广场舞只要跟上乐曲的节奏，动作整齐划一就好了，不是音响的声音越大越好，声音太大影响别人的休息会引起反感。我们跳广场舞是为了锻炼身体消磨时间，影响年轻人的休息就不好了。他们白天上班已经很辛苦了，晚上不能好好休息就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她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只有点头的份。自此，跳广场舞的音响声音再也没有超过50分贝。
王峰的丈母娘就像蒲公英，到哪落地就能生根，活得有滋有味。平日里，她带孩子做饭一肩挑，还能不时教新结识的姐妹包粽子，腌鸭蛋，养花……
每逢周末，王峰和罗丽在家带儿子，她就约上小区里几个姐妹去放飞自我。一年不到，合肥的大小公园、名胜古迹、大街小巷就玩了一个遍，变成了半个合肥通。
那年5月下旬的一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丈母娘对王峰和罗丽说：“都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和家门口几个姐妹约好了，赶在五一小长假去黄山玩几天，辛苦你们在家带几天孩子好吗？”小两口当然没有二话讲。
丈母娘走了那天，小两口约定好罗丽带儿子，王峰买菜做饭。买菜前王峰打开冰箱想看看要买些什么，打开冰箱冷藏室时，里面被一个个保鲜盒码得满满的，都是切好、洗净的食材，够吃好几天。
再打开冷冻室，一层饺子、一层馄饨，整齐地摆在盒子里。每个上面都贴着纸条：牛肉馅、猪肉馅、香菇荠菜馅、韭菜虾仁馅。这应该是丈母娘临走前准备的。王峰的眼睛红了，看着那分门别类的小纸条，不就是一张张母爱的说明书吗？
大宝上幼儿园了，丈母娘也就准备回老家陪老伴。说心里话，小两口和丈母娘朝夕相处这么久，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大家都有些不舍。
那些日子，小两口带着儿子下楼散步时，经常有邻居对他们说，想办法把你家丈母娘留住，别让她回老家。你丈母娘走了，我们玩得没劲。
还有一个阿姨出了个歪主意：“要不，你俩生个二宝吧，这样一来，就可以拴住你家丈母娘了，又给你们大宝添个伴多好。”感情和他们同样舍不得丈母娘的，居然还有邻居。
邻居们也许是随口说说而已，小两口子心里不淡定了。晚上，小两口依偎在床上。“老公，你不是独生子女，没有那种体会。小的时候我家隔壁有三个小孩，可我家就我一根独苗。从小很羡慕他们，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他们家里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我就想到他们家去玩，可我妈妈说了，你总出去家里都没人了……”
“你是不是想我们再生一个？”
“这几天我老在想，当我们老去，儿子不再活在我们的身边需要独立承担责任的时候，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互相依靠、支持，会是儿子心中最强有力的支柱。”
“现在二胎政策已经放开，那就再生一个，否则怎么对得起我和你优秀的基因？”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都不敢想象，将来儿子一个人在世上的那份孤单。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叫做手足。有人永远在你的身后，守候着你的幸福，这个人名字就叫哥哥或姐姐或妹妹或弟弟。”
“那我们就送给儿子一个最完美的礼物，给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只是到时候又要辛苦妈妈了。”
“这个不是大事，我来跟妈妈说。”
……
第二天，罗丽和妈妈说到生二胎的事情，妈妈二话不说，把已经装在包里的行李放了回去。
“不管你们生多少，妈都帮着带。”乐得罗丽抱着妈妈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丈母娘一时半会走不了，老丈人在小两口的说服下，也来到合肥。可是，只待了半个月，就一个人回了老家。他在老家一个人过惯了，离不开他的那些街坊邻居中的那几个牌友，还有那几个铁杆酒友。弄得小两口很内疚，心里过意不去。
丈母娘反过来安慰道：“你爸这个人啊，巴不得我不回去，这样就可以天天出去打牌、喝酒了，多自由啊。这样也不错啊，等把二宝带大，我差不多连合肥话都学会了，老了老了，还多会一门方言，多好。”
只是自那以后，丈母娘减少了周末和小区姐妹们说走就走的一日游，一个月里总要抽一个周末的时间回老家陪老伴。
天有不测风云，罗丽在怀孕24周的孕检中，医生告知胎儿疑似有先天性心脏病。小两口被这个诊断吓懵了。他们面临着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肚里的这个孩子，留还是不留？小两口征求妈妈的意见，她说：“这个决定，只能由你们自己来做。”
小两口询问了许多专家医生，查阅了大量的有关方面的资料文献，发现先天性心脏病是胎儿心脏在母体妊娠期间发育有缺陷或者部分发育停顿所造成的畸形，只要做好早期预防，母亲在怀孕早期避免大剂量辐射，宫内感染，按医生的要求做好产前检查，简单的畸形，预期疗效满意的，等孩子出生后再治疗也是可行的。
此时罗丽腹中的二宝已经有了胎动，王峰只要在罗丽的肚皮轻轻拍一下，肚里的二宝就会伸一下小手或小脚回应爸爸。二宝已经认识爸爸妈妈了，要对他负责到底。小两口再三权衡，最终决定要将二宝带到这个世上。
一向开朗乐观的丈母娘，听完女儿女婿的决定，哭了。她拍了拍王峰的肩膀，又紧紧地抱了抱罗丽：“妈妈支持你们的决定，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扛。”
此后，一家人每天的主要话题就是研究小儿先天心脏病的治疗。打听哪家医院的哪个医生手术最好，费用多少，以及出生后什么时间做手术最合适，如何护理……二宝还没出生，这一家人几乎都成了小儿先天心脏病的半个专家。一家人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等二宝的降临。
许是一家人的诚意、执着和努力感动了上苍，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声，二宝来到了人间，这还不是惊喜，最大的惊喜是二宝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小公主。一家人围着医生一个劲地感谢，再三问医生这是真的吗？得到医生肯定的答复后，一家人喜极而泣。
丈母娘抹了抹眼泪，一手搂着王峰，一手搂着罗丽：“这段时间，你们最辛苦，最煎熬，那种滋味，妈懂。”
小两口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妈，谢谢你。”
是啊，如果不是她在身边，小两口也许做不到如此从容勇敢。如果说人生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么煎熬只是其中一朵骤然翻起的浪花。
小公主的到来，丈母娘的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她在带小公主的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大宝叫到身边，给他说他这么大时的事情。她拿出大宝小时候的照片问他，“妹妹和你长得像吗？”
天真的大宝很认真地看看照片又看看妹妹说：“妹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都和我小时候一样的漂亮。”
遇到大宝不好好吃饭时，她就会对大宝说：“你不好好吃饭怎么能长大？将来妹妹被别人欺负了，你怎么保护她？”每到这时，大宝就会多吃几口。丈母娘是在刻意地建立这对小兄妹之间的感情。因为小公主的到来，原来大人对大宝的爱，自然而然的要分一半给妹妹了，不能从小就让他有这种危机感。
丈母娘没有带第二个孩子的经历，为了补上这一课，她在手机上关注了好几个有关养育二胎的公众号，同时还到新华书店挑选了好几本关于养育二胎的书籍，碰到好的有关养育二胎的故事和理念就立马转发给女儿女婿。从中她还领悟到：带老大靠爱，养育老二更多需要的是技巧。
小两口在当了二次父母后，终于明白，与其说丈母娘帮他们带大了两个孩子，不如说是丈母娘帮他们成长为真正的大人，有这样一个丈母娘真是福分。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小公主也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了，丈母娘原来想等小公主上幼儿园适应了，就回老家和老伴一起共度晚年。突然接到了老丈人的电话，说是在晨练时扭伤了腰，丈母娘一听急了，决定马上回老家陪伴老伴。
虽然小两口想过有这么一天妈妈会离开他们回老家，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晚上罗丽流着眼泪对老公说：“从来没这么舍不得我妈，我现在感觉自己好像就要变成孤儿了。”
对丈母娘的离开，王峰心中有一万个不舍和感谢，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地望着老婆发傻。
“帮凶要走了，你也难过了吧？明天你送妈妈去车站吧，我去我会哭的，我怕她看到我哭改变主意，爸爸这时候比我们更需要妈妈。”
……
第二天早上，王峰开车送丈母娘去高铁站，丈母娘坐在车里，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她在掉眼泪。
快到站时她开口了：“王峰，妈回去了，你要对罗丽好一点。”话一出口，她的眼泪成串往下掉。
王峰心里酸酸的：“妈，您放心，这些年，您是看到的，罗丽和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别怪妈，妈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妈都看在眼里。妈这一走，以后就没机会像前几年那样，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了，所以就想多啰嗦几句。”
“妈，您说，我听着。”
“不要跟罗丽吵架，她给你们王家生了两个后代，很辛苦的。她要上班，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很不容易。她的心情好不好，直接影响到孩子们将来的性格。能笑着解决的事情，就不要抱怨。”
“嗯。”王峰就这样嗯、嗯地应着。他知道现在的所有的承诺，都不如让丈母娘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烧饭的机会多一点，烧菜时尽量不要放辣椒，她的胃不好。”
“嗯，我知道了。”
“不要让她熬夜，不管多忙，多督促她去健身。你也一样，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
丈母娘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而泣。王峰把车子停到路边，倒了一杯热水给她。丈母娘接过水慢慢地喝了几口，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从前开朗活泼的样子：“王峰，谢谢你，女儿交给你，我很放心。”嘴上说着放心，她还是一路抹着眼泪进了检票口。
王峰远远地看着丈母娘那纤弱的背影，泪水模糊了眼睛，在这离别之际，他的丈母娘彻底还原了她和天下的所有妈妈一样，是一个护犊的母亲。世上所有的爱中，唯有母爱最无私、宁静、朴实、纯美、圣洁，最赤裸裸，简单通透。因为世上有了母爱，才有了生命的肇始，历史的延续，理性的萌动，人性的回归。
把丈母娘送走后，王峰在车里坐了很久。他的鼻子酸酸的，眼睛红红的，就觉得有一种从此以后，再无依靠的感觉，还有在心中早已把丈母娘当成自己妈妈的那份思念和牵挂。
他也深深地觉得：其实和所有人都一样，不管我们多大，不管成了几个孩子的爸妈，我们依然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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