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述林》:鲁迅善后瞿秋白身后事
1932年春末夏初,瞿秋白和鲁迅在上海北川公寓会面,他们由此相识相交。在此之前,他们已有书信来往,互以“最亲密的人”和“敬爱的同志”相称。1934年1月,秋白离开上海前往中央苏区江西瑞金。路途迢迢,鲁迅一直把秋白的安危系于心上。秋白被俘罹难后,鲁迅悲痛欲绝。尽管鲁迅已在病中,依然倾其精力,为亡友善后,编辑整理其译作成《海上述林》,以作为永久的纪念。
壹
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瞿秋白因病而留在了上海,他很快与茅盾、冯雪峰、夏衍等相见,进入了左翼文化运动的圈子。次年春末夏初,经冯雪峰的介绍,秋白见到了鲁迅。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已有书信往来,秋白称鲁迅是“最亲密的人”,鲁迅称秋白是“敬爱的同志”。
秋白是蒋介石通缉的要犯,从1932年11月到1933年9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鲁迅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四次接纳秋白夫妇,给他们提供安全的避难处所。
瞿秋白和夫人杨之华、女儿瞿独伊在莫斯科合影
秋白在上海与鲁迅共同领导了左翼文化运动,重新经营俄罗斯文学研究的园地,写了很多篇精彩的文字。1934年1月4日,秋白与鲁迅、茅盾话别。根据中央的指示,他要离开上海前往中央苏区江西瑞金。10月,中央红军离开瑞金开始战略转移,也即长征。秋白被留了下来,担任中央分局宣传部长,兼中央政府办事处教育人民委员。
中央红军撤离瑞金后,国民党以十万大军全面清剿中央苏区,秋白以病弱之躯与清剿之敌周旋。1935年2月24日,已是精疲力竭的秋白在福建长汀被俘。4月10日,经叛徒指认,秋白的真实身份暴露。4月25日,被解离上杭押至长汀,再经叛徒指认,确定冒名林琪祥者,乃二万大洋通缉的共产党要犯瞿秋白。
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秋白也曾是国民党“高官”,担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国民党政治委员会委员。宋希濂当时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读过秋白的著作,听过秋白的讲演,仰慕秋白的人品学问。宋希濂下令改善秋白的囚禁生活,换一间大的房间,提供笔墨纸张和应手的古籍,备书桌一张;换新的裤褂和鞋;伙食标准按36师“官长饭菜”,另供烟酒;每天可在院内散步,指定一名副官和军医照料;从师长而下对秋白一律以“先生”相称;不得用镣铐和刑具。宋希濂想借此软化秋白,让他归顺国民党。
瞿秋白
几十年后,宋希濂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他最后一次提审时,特意提醒秋白:处在现在的境况下,你时至今日也没有提供一点有价值的情况,这对你是不利的。秋白听后心境特别坦然,他说的话犹在宋希濂的耳边:“我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蒋介石决不会放过我的,我从被认定身份之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宋先生,我郑重地告诉你,如果你想借此完成蒋介石交给你的任务,那将一定是徒劳的。”
国民党太清楚秋白的重要性,如果能如他们所愿,那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他们不惮其烦的一次次派人前来劝降,以关心的口吻,希望秋白从家人、亲戚和朋友的角度,慎重考虑解决自己的问题。秋白回答说:“我自己的问题,从来由自己考虑,不劳朋友亲戚甚至家属来考虑。特别是政治问题,过去是我自己考虑,现在不可能也无必要要戚友考虑。”
他们摇唇鼓舌,费尽心机,仍然徒劳,于是又以顾顺章的事例,劝秋白不要“这样顽固迷信”,归顺后“你可以担任大学教授,也可以化名做编译工作,保证你不作公开反共。瞿先生,你学识渊博,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所以,我们为国家爱惜你的生命。”
秋白洞察他们的诡计,从容而答:“劳了你们远道而来,几天来费尽心机和口舌。我的态度,昨天都谈得一清二楚,任何改变都是不可能的!” 我不是顾顺章,我是瞿秋白。你认为他这样作是识时务,我情愿作一个不识时务笨拙的人,不愿作个出卖灵魂的识时务者!”
劝降不成,蒋介石于6月2日给蒋鼎文发来一道密令:“瞿匪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6月18日,敌人向秋白出示这道密令,只见他泰然自若,伏案书写:“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在荷枪实弹的士兵的押送下,9时20分左右,秋白被押至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从留存至今的照片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秋白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风采。据一位临场的记者报道:秋白来到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甕,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瞿秋白就义前留影
酒毕,起身前行,行至罗汉岭前养济院侧的一块草坪的正中间,盘足而坐,微笑着对刽子手说:“此地很好!”枪声响了,年仅三十七岁的秋白从容就义,热血殷红了草坪。
贰
瞿秋白前往江西瑞金的途中,得便就给鲁迅去信,这在鲁迅日记中有记载:1934年1月9日:“微雪。……夜得宜宾信。”此时秋白已经启程。1月28日:“星期。晴。……得宜宾信。”此时的秋白正在往瑞金的行程中。“宜宾”是秋白的笔名。1月27日,致信告诉萧三:“一星期前,听说它兄要到内陆去;现恐已动身,附来的信,一时不能交给他了。”“它”即“维它”,是秋白的笔名。“内陆”乃信中隐语,指中央苏区江西瑞金。
当鲁迅在报上读到红军撤离江西瑞金的消息时,又牵挂起了秋白的身体。1935年1月6日,他在给曹靖华的信中说:“它嫂平安,唯它兄仆仆道途,不知身体如何耳。”“仆仆道途”是说红军在敌人围追堵截下的长途行军,也就是长征。其实,秋白并没有参加长征,而是被留了下来。身在上海的鲁迅当然不知这些详情,以为秋白也已随大军转移。
1935年2月24日,秋白被俘,他以林琪祥的姓名给在上海的鲁迅、周建人写信。给鲁迅信的大概内容是:“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别多年没通消息,不知你的身体怎样,我有病在家住了几年,没有上学。二年前,我进同济医科大学读了半年,病又发了,到福建上杭养病,被红军俘虏,问我作什么,我说并无擅长,只在医科大学读了半年,对医学一知半解。以后,他们决定我作军医。现在被国民党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是共产党员,如有人证明我不是共产党员,有殷实的铺保,可以释放我。”
周建人也收到了几乎相同内容的信,周建人回忆:“他(瞿秋白,作者注)讲天气冷了,他在狱中衣被单薄,很冷,需要一些衣服和钱;最后他讲到,只要上海有殷实的铺保,这里可以释放。”至于为何用“林其祥”的假姓名,周建人说:“我和鲁迅议论过,鲁迅说:'瞿’字上面是双目,目木同音,双木为林,至于'其祥’,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的名字。”
秋白来信编造了假履历,意在和亲友统一口径,以诓骗敌人。至于“殷实的铺保”,无非是花一些银钱,就可以安然脱身了。鲁迅读到这封信后,心中十分焦虑。现在的关键是抓紧时间,在秋白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前,做好所有的积极的营救工作。
就在这时,报纸公开发布秋白被捕的消息。鲁迅十分清楚将临的最终结局,为此非常痛惜。1935年5月17日,鲁迅致信胡风说:“那消息是万分的确的,真是可惜的很。”5月22日,又致信曹靖华说:“它事极确,上月弟曾得确信,然何能为。这在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许君已南来,祥情或当托其面谈。”信中所说“那消息”“它事”,指的就是秋白真实身份的暴露。此事凶恶,回天乏力,可鲁迅仍然在尽人力,信中所说“许君已南来”,正是托好友许寿裳从中斡旋,许是蔡元培的秘书,力图通过这位国民党元老在上层设法营救。
在国民党上层讨论秋白的案子时,蔡元培提出在中国,象瞿秋白这样有才气的文学家实为少有,应网开一面,不宜滥杀。但是却遭到戴季陶等人的反对,秋白是必死无疑了。6月11日,也就是秋白就义前七天,鲁迅致信曹靖华说:“它兄的事,是已经结束了,此时还有何话可说。”此事对鲁迅的打击是多么的沉重,许广平说:“秋白同志被俘及逝世以后,鲁迅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悲痛不已,甚至连执笔写字也振作不起来了。”
杨之华也有相同的感受,她说:“第二天,报上以巨大篇幅登载了秋白被捕的消息,我一看报,知道秋白不能活了,马上派人去看鲁迅先生。那人回来告诉我,鲁迅木然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头也抬不起来了。”鲁迅心情的愤慨已是溢于言表了,1935年6月24日,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说:“中国事其实早在意中,热心人或杀或囚,早替他们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极象。”6月27日,他又给萧军去信说:“中国人先在自己把好人杀完,秋即其一。”
叁
瞿秋白牺牲后没有几天,鲁迅就和郑振铎、茅盾商议,把秋白的遗文整理编辑成集。秋白的两篇重要文稿:《高尔基论文选集》和《现实—马克思主义文艺论文集》,秋白生前已售与现代书局,如要编入文集,就要赎回版权。1935年6月24日,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说:“现代有他的两部,须赎回,因为是豫支过板权的,此事我在单独进行。”他向《译文》编辑部推荐秋白译的《关于莱芒托夫的小说》,“目的是速得一点稿费”。经过一番努力,8月12日,终于筹得款限,顺利的从现代书局赎回秋白的两篇作品。
在检读秋白译的《高尔基小说选集》和《新土地》等时,鲁迅赞不绝口,称秋白“中文俄文都好,象他那样的,我看中国现在少有。”他曾将日文版的契科夫《死魂灵》译成中文,由于是转译,鲁迅不甚满意。如果秋白能直接从俄文译,那定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想到此,鲁迅愤怒了,他说:“瞿若不死,译这种书是极相宜的,即此一端,即足判杀人者罪大恶极。”
鲁迅在与茅盾、杨之华商量和沟通后,开始着手秋白遗文的编辑成册的工作。1935年9月11日,他致信郑振铎说:“现集稿大旨就绪,约已有六十至六十五万字,拟分二册,上册论文,除一二短篇外,均未发表过,下册为诗、剧、小说三类,大多数已曾发表。”又说:“关于付印,最好是由我直接接洽,因为如此,则指挥格式及校对往返便利得多。”
从1935年10月开始,鲁迅就抱病编辑秋白的文集了。秋白的译作分为政治理论和文学作品及文学理论两大部分。他主张暂不编辑政治理论方面的文章,仅编辑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他和沈雁冰商量文集的具体篇目和编排格式,主张左开横排,分上下两卷,文集命名为《海上述林》。除排版外,编辑、校对、设计封面、装帧、题签、拟定广告等等,他都一一过问,认真细致。
1936年5月15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它兄集上卷已排完,皆评论,有七百页,日内即去印,大约七八月间可成;下卷刚付印,皆诗,剧,小说译本,几乎都发表过,则无论如何,必须在本年内出版。”看了上卷的样书后,他感觉“太'古典的’一点”,“殊漂亮也。”8月27日,他欣喜的告诉曹靖华:“它兄集上卷已在装订,不久可见,曾见样本,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
书的封面和书脊有鲁迅亲笔写的三个拉丁字母“STR”(瞿秋白笔名史铁儿,作者注),以“诸夏怀霜社”署名出版,“诸夏”为中国义。瞿秋白原名瞿霜。“诸夏怀霜”隐喻中国人民怀念瞿秋白。这本书分精装和平装两种版本,全部用重磅道林纸印刷,并配有玻璃版的插图。精装本用麻皮面、皮脊、金顶金字;平装本用天鹅绒做封面,蓝顶,金字。鲁迅也说:“中国没有像这样考究的书出过。”鲁迅还为《海上述林》撰写了广告词,其中说:
“本卷所收,都是文艺论文,作者既系大家,译者又是名手,信而且达,并世无两。其中《写实主义文学论》与《高尔基论文选集》两种,尤为惶惶巨制。此外论说,亦无一不佳,足以益人,足以传世。……好书易尽,欲购从速。”
不多日,冯雪峰来了,他拿出两本《海上述林》,对冯雪峰说:“皮脊的送给M(毛泽东),蓝绒面的送给周恩来。”至于原作中的译名的不统一,及“有些错处,我也并不改正——让将来的中国公谟学院来办罢。”公谟学院即共产主义学院,显然是指让中国共产党来处理,可见十分有前瞻性。
下卷的迟迟不出,使他的期待十分急迫。他致信沈雁冰,让负责书稿排版的美成印刷所经理章锡琛多多催促,以使书稿“从速结束,我也算了却一事,比较的觉得轻松也。”他对排版速度很不满意,告诉曹靖华说:“一下子就是一年,中国人做事,什么都慢,即使活到一百年,也做不成多少事。”生前他终究没有看到下卷的出版发行,这是他的遗憾。但是,他对《海上述林》的存世和传布,却事先做了更久远的考虑和安排。1936年10月17日,也就是他逝世前二天,他致信曹靖华说:
“此次所印,本系纪念本,俟卖去大半后,便拟将纸版付与别的书店,用报纸印普及本,而删去上卷字样;因为下卷中物,有些系卖了稿子,不能印普及本的。”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鲁迅心心所系的仍是《海上述林》,要以报纸也即新闻纸印普及本,要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宣传瞿秋白,可见他对亡友的情谊之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