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劝酒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冯延巳《春日宴·长命女》

《诗经·小雅·南有嘉鱼》中说：“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在《诗经》的时代，独酌尚未形成风气，酒几乎可以说是专属于宴会的，甚至有“无酒不成席”的说法。酒与宴会的关系其实也是逐渐发展而来的。

《左传》中说“酒以成礼”，是说酒的目的主要是完成“礼”而不是为了给宴会助兴，这与我们现代宴会中饮酒的目的显然是很不相同的。往上追溯，《周书·酒诰》中所说“祀兹酒”，是严格地规定只允许在祭祀场合饮酒；但是规定总是越来越宽松的，故而祭祀场合才允许饮酒逐渐演变成为了祭祀后的宴会上可以饮酒，再进而成为各类宴会上都可以饮酒了。

《诗经》中与饮酒有关的诗歌有六十二首，其中绝大多数都在“小雅”中，是贵族宴会时的雅乐；像《豳风·七月》这样的国风里也有写饮酒的，但是较少，而且饮酒的行为也多半发生在宴会上：“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毛诗序中虽然说这首诗是暗指陈王王室，但后世多对此说法有所质疑，故而这里的宴饮不妨作为一般的富贵人家年终的聚饮来理解。

而《小雅·鹿鸣》中则有：“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无论是《七月》中以酒祝寿还是《鹿鸣》中以酒取悦宾客，宴会饮酒的原因逐渐从礼制转变为兴味，转变为一种自发的有趣的行为。当然这并不是说后世宴会饮酒取乐就是对周礼的颠覆，毕竟《周易》中也有“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的说法，这是说有好酒希望与朋友同饮。

宴会上不仅有酒、有喝酒的礼仪，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有祝酒词。祝酒词最开始大约就是源于祭酒礼仪的祭文唱辞，比较典型的有《小雅·宾之初筵》，这首贵族的雅乐完整地唱诵了宾客宴饮从开始到结束的全过程，除了助兴之外，也有提醒宾客不要太过沉湎饮酒、避免失去应有的仪态。

当然并非所有的祝酒词都带有劝诫的意味，很多只是单纯助兴，例如《小雅·桑扈》便是一首非常典型的庆贺类的祝酒词，词中说“君子乐胥，受天之祜”，正是说君子宴饮的快乐，是受到上天祝福的。

祝酒辞的变化与酒在宴会上功能的变化是相关的。雅歌因为基本还需要符合礼仪，故而可以说是比较庄重的祝酒词，或者说是比较正式的祝酒词，因而有祝颂、有劝诫，以礼乐为主，以宴饮为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宴饮与酒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而与礼仪的关系则越来越疏远，很多时候宴饮中饮酒的行为仅仅体现出一种聚会的快乐罢了。

汉高祖刘邦打下天下之后，便回到沛县，邀请父老乡亲们前来聚会饮酒，席间唱《大风歌》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可以说既是祝酒辞，也是个人情感的表达。类同的还有曹操的《短歌行》，虽然处处化用《小雅·鹿鸣》，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叹息，早已不拘泥于《诗经》时代祝酒辞的礼乐，而上升到人生的哲思与情怀。

与祝酒相似又有不同的，便是劝酒了。要理解劝酒，便需要理解“无酒不成席”的这个说法，已经从古老的礼仪要求逐渐转变为一种友情的体现。《周诰》中劝说非礼仪不要饮酒，以免误事；《小雅》中劝说饮酒应当有节制、符合礼仪，避免丧失形象。然而汉魏以来，饮酒逐渐从贵族的礼仪发展为寻常百姓有机会在宴席上享用的佳肴，而饮酒后的失态也逐渐从失仪转变为潇洒风流、不拘一格。

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饮酒几乎和名士风流等同了起来，不仅有竹林七贤的飘逸故事，更有“坦腹东床”的风流佳话，饮酒本身即展现出一种“无甚所谓”的态度，进而展现出不拘小节的真实与放旷。朋友间聚会劝饮不仅不再是不合礼仪的，反而成为了一种志趣相同、意趣高远的体现。既然如此，中规中矩、符合礼仪的祝酒词自然逐渐被淘汰，各式各样的劝酒词应运而生。

所谓劝酒，自然是请对方喝酒；喝酒固然是终极目的，但劝酒的过程也不失为一种审美的享受。以游戏劝酒的，例如曲水流觞，杯中酒停在谁面前谁便饮酒；击鼓传花也是类似的。也有以酒令罚酒的，能答上酒令便饮一杯，答不上便多罚几杯。更多的，还是以劝酒词劝酒，李白那首著名的《将进酒》实际上是沿用乐府古题创作的，本来乐府中《将进酒》这个题目，就是为了请人喝一大杯酒，是在饮酒的时候歌唱的。

正因如此，李白诗中才有“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的说法，大约是在他即席创作这首诗的时候，请大家继续喝酒，不要停下来，要保持宴饮的兴致。

也有另一种劝酒词，并非在兴致勃发的宴会上，而是在送别的长亭中。最著名的毋庸置疑是千古传唱的《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其情真挚凄切，声声叠唱，更体现出恋恋不舍的友情。以情劝酒，也可以说是劝酒的佳话了。

劝酒词中比较奇特的，也有自己劝酒的，即独酌的时候做的劝酒词，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可以算得上是个中翘楚。劝酒词中印象最深者莫过于韦庄的“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简直是今日“感情深一口闷”的鼻祖。

然而劝酒的方法并非只有劝酒词，劝酒词毕竟是从祝酒词演变而来，还保留着“雅”的风格态度；而劝酒方法中，古往今来，恶俗者亦不少。《水浒传》里鲁智深与李忠共饮，看见对方喝酒小家子气不够利索，立刻吹胡子瞪眼睛的，自然是粗人行径；三国刘表据说饮酒时身边放一根针，谁不肯饮便去用针扎谁，可以说是讨厌得有些好笑。

最最可怕的莫过于有钱有权有势者仗势欺人、强迫饮酒。西晋的石崇仗着自己权势财富举世无双，宴饮时时常令美人执酒壶劝酒，客人如果不饮酒便杀掉美人，客人如果不忍心看到这一幕，便不得不受其强迫勉强饮酒。偏生碰上一个比他还轴的王敦，眼睁睁看着石崇斩了三个美人，偏偏就不喝酒。如此劝饮，劝酒者与饮酒者都成为赌气和负担，可以说早已违背了劝酒和饮酒之道，真正是“恶紫夺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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