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四眼狗
那只四眼狗
我在这里写的是我记忆里的一只狗。这几天,我每天都想写一篇关于它的短文,今天终于写了出来。
五十年前,我上小学。那时候,我叫它四眼狗,如今,我想起它,还叫它四眼狗,并且,它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一只四眼狗。它有一身土黄色的毛,但在两只眼睛上方,有两个半月形的黑色假眼,那是由黑色的毛发装扮成的。那时候,我很喜欢它,等到它长大后,我更喜欢它了,因为它的尾巴卷得不同一般,它对陌生者的狂吠表现得非常可怕——但它从来没有咬伤过任何人。它的两只假眼和尾巴,让我认为它是一只不同一般的狗——那时候,我没有纯种狗的概念,它的狂吠让我觉得它是一只真正的狗。
它不属于我。但我的两个弟弟还小,他们都不把它当成自己的玩伴,每天喂它吃喝,是我自愿做的事情。我每一次放学之后,第一件事是给它喝一点水,然后带它到外面跑一阵。如果我要做什么事,它就跟在我后面。从它那个方面看,它把自己看作是我唯一的属于,我也默默认定了它的这个自愿。它并不贪吃,我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吃饭或者吃零食的时候,它卧在我身边,我以为它想让我分给它一点,但我错了,它卧在我身边,只是表示它和我很亲近。但不管我怎么认为。我和它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只顾自己吃独食,我会首先把我要吃的分享给它。我之所以认为我错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不是相互的,它从来不把自己吃的东西分享给我,可很多时候,它吃什么东西,我一样是在它身边,和它在一起的。我敢肯定,它没有认为它吃的东西不干净,或者不宜我吃,所以才不好意思给我分享的意识。如果,我认为这是它吃独食的天性,也不确切。那时候,我们家还养着一头猪和几只鸡——那些鸡差不多算是自养,除了给它们一些水喝,它们每天都像麻雀一样,自觅其食,在院子里寻觅完了,就跑到外面去,到处都有它们可食的东西,但母鸡们到了要下蛋的时候,就会回到家里来,钻进它们的工作室,等到生出一只蛋之后,再高叫着走出工作室,继续去觅食。一只公鸡带着几只母鸡,天一亮出门,到了晚上,再一起摇摇摆摆回来。有些时候,那头猪想来争吃四眼狗的食物,狗对猪从来都不怎么客气,还没有等猪走近,它就会一边吃,一边从喉咙里发出警告声,如果猪不知好歹,它这时候,就会做出前捕的姿势,把两只前腿平趴在地上,脖子里的毛竖起来。猪也是一头有灵性的家伙,它看见这个样子,会很丧气地自己走开。它虽然并没有领教过四眼狗对它贪馋的真正攻击,但似乎明白,这只狗是一个真正的凶狠杀手。但我看见过很多次,那些鸡也来和狗食,它一看见几只鸡走过来,先是看看它们,然后自动走开,把没有吃完的食物留给它们,等鸡们吃完了,还剩下一些鸡嘴叼不起来的残渣,它再走过来,把它们舔食干净。我见过它不少这样的细节,对它理解得越来越多。它也许能感觉到我对它的理解,所以,每一次我去上学它都会跟着我走很远,等到我对它说,回去吧,它先站着,看我走远了,再回过头跑回家。它很快就知道了我什么时候放学,它每一次在同一个地方等着我,一看见我,就跑到我的身边向我欢跳着,然后我们一起回家。这就是那时候一个小学生和一只狗的故事。
我父亲把这只狗带回家,和他每一年春天的时候,会把一只小猪仔带到家是一样的。在他看来,鸡,猪和狗都是我们家该饲养的。有一段日子,一只狐狸常常在夜间光顾我们家的院子,它惦记的是我们家那一群鸡。因为我们家的鸡习惯了每晚飞到钉到墙上的一根横木杆上睡觉。它们天色一晚,从外面走回来,在一个水盆里喝完水,再在院子里晃悠一阵子,然后,一只一只走到那根横杆下,先是那只公鸡,身子沉伏在地上,做一个起飞状,然后,振翅起飞,最后,稳稳地落在墙上的那根杠杆上,再转过向来,对着地上那些妻妾,咯咯咯地叫着,接下来,是这些女性鸡们高飞。这个场景如今想来,是很有趣的,这样的有趣在我的记忆里很多,时间越久远,它们越有趣。
那只狐狸一定是先探明了我们家那些鸡的寝息习惯,然后判断有了几分偷鸡可成的把握,才选定了一个夜晚,发动了第一次偷袭。那一天夜里,月亮特别明亮,但那是冬天,如今,我还记得,我在那一天夜里听到的鸡叫声是多么地凄厉,多么地怪异。但我没有能看到那只狐狸偷袭鸡的场景,等我从屋子里跑出来,只在月光下,看到那只狐狸拖着一只鸡,有些难为情地从院墙上一点一点攀爬到墙头,然后带着它的战利品消失在夜幕下,不管是对这只狐狸的痛恨,还是对鸡们的愧疚和同情,我都感到无能为力。第二天晚上,我为这只狐狸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我知道它进入我家院子的路线,也知道,它必须在鸡们卧着的横杆下面做手脚,我在两个地方为它设下机关。可它第二天晚上没有来。等它再来的时候,我们家的鸡已经转栖于用砖头垒成的鸡窝里了。然而,鸡们还是在夜半时分,发出尖厉的叫声,把整个院落弄得十分恐怖。
我父亲觉得很有养一只狗的必要,对于鸡,对于夜晚的安静,对于我们的睡眠,最后,对于那只狐狸,都具有很明显的意义。
有了这只狗之后,那只狐狸又光顾过我们家几次,我听见过它嘶哑的叫声,并且是突然地,依然是夜半时分。后来,那只狐狸再没有来过。四眼狗很快地长大长高了。我很想看看它和那只狐狸大战的情景,但它在长大之后,对手消失了。
202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