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岛海殇——威海卫保卫战小析(四)

可是,丁汝昌的努力并没有扭转极度崩坏的战局。1895年1月30日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威海卫迎来的却不是财神,而是撒旦。在兵分两路的日本左路军第六师团左翼纵队第四旅团(旅团长伏见贞爱亲王)的攻击下,威海南帮外围最重要的门户虎山口和南、北虎口相继陷落;同时在第六师团右翼纵队第十一旅团(旅团长大寺安纯少将)的攻击下,各炮台内单弱的守军(每个炮台守军多则三四百人,少则仅四十人)根本无从抵抗,首先是威海陆路摩天岭炮台陷落,随后海路的龙庙嘴、鹿角嘴二台也相继易手,接下来是陆路的杨凤岭、莲子岭和谢家所三台也逐一被日军攻陷。驻守在此的戴宗骞、刘超佩部的巩军和绥军损失惨重,被迫往最后一座海路炮台赵北嘴退却。

陷落后的谢家嘴炮台

陷落后的杨凤岭炮台

陷落后的摩天岭炮台

绥军统领戴宗骞在金线顶的威海电报局向天津发出最后一电:“本日早间,倭数道由岭入,巩军陆路台先失。西南路三虎口,苦战三时,亦撤退,南路长墙旋失。倭夺龙庙台,水师炮力击,倭死不少……倘南岸两台尚存,犹可支,倘再不守,倭兵船深入,陆路北台均难存,是职道毕命时,恐无后电。”(戴宗骞最终带着19名残兵退往北帮祭祀台炮台,2月1日被丁汝昌命令水兵强行架上小火轮前往刘公岛,并在当天夜里吞金自尽。)

南帮炮台群激战正酣的时候,丁汝昌率北洋海军“定远” “靖远” “来远” “平远” “广丙”以及数艘伦道尔炮艇尽量抵近南岸,用舰上的重炮竭力向日军发炮,支援陆军抵抗,在目睹各炮台相继陷落后又忍痛向炮台发射炮弹,以期摧毁重炮,消除它们对军舰和刘公岛的威胁。战斗中,“定远”和“广丙”相继被龙庙嘴炮台射出的炮弹命中,“广丙”帮带大副、留美幼童出身的黄祖莲被从司令塔观察孔射入的弹片击中头部,倒在了管带程璧光的身边。而操纵这门巨炮的竟然是4名在日军刺刀威逼下的巩绥军被俘士兵……

被打断炮管的鹿角嘴炮台的克虏伯240毫米要塞炮

被北洋水师舰炮摧毁的鹿角嘴炮台的240毫米要塞炮

弃守后被日军占领的黄泥沟炮台,从现场可见清军并非毫无抵抗即撤退

也许是幸运女神也对日军攻击得如此顺利看不下去了,稍微地垂青了中国人一把。当第十一旅团长大寺安纯少将登上被攻陷的摩天岭炮台,对着《二六新报》记者远藤飞云的照相机镜头摆Pose的时候,一颗由北洋海军军舰射出的开花弹在炮台上空炸响,弹片穿透了旅团长大人的胸口,大寺安纯少将在被担架抬到野战医院的过程中咽气(远藤飞云被弹片打穿腹部,死在了野战医院的手术台上),成为日军在甲午战争期间阵亡的最高级别的军官。

当南帮龙庙嘴、鹿角嘴等炮台相继被日军攻占后,困守刘公岛的海军舰队面临被这些炮台上的重炮轰击的命运。为了挽救这一不利局面,北洋海军洋枪队300余人奉丁汝昌的将令乘坐舢板向南帮炮台发动反击,他们的任务是夺回这些炮台并摧毁里面的重炮,防止被日军利用。显然这是一次十死无生的行动。明知此去必死无疑,可是这群洋枪队员们还是默默地作好必要的准备后义无反顾地带上他们的装备,踏上了注定有去无回的道路。

由于日方根本就没料到已成瓮中之鳖的北洋海军还有心发动反击,在洋枪队员们的预定登陆地点根本没有布置什么像样的防守,而在附近地区驻防的日军部队也缺乏心理准备。所以,这支300多人的队伍在登陆后一路势如破竹,未遇多大的抵抗,一度攻入了鹿角嘴炮台,摧毁了数个重炮炮位。但是回过神来的日军很快纠集大量部队大举反扑,中国洋枪队员虽拼力死战,但终于不支,残部与部分从赵北嘴炮台溃退下来的戴宗骞、刘超佩部陆军的炮台守军一起且战且退到了龙庙嘴海滩之上,除了少数人侥幸游回刘公岛之外,全部壮烈战死,有部分伤者自知无法逃脱,遂毅然决然地拔出佩刀自尽,无一人投降,这一刻,中国军人的铮铮铁骨格外的亮。

日方对这场战斗中中国军人所体现出来的勇气、意志和战斗力也印象极深,“登陆水兵气势嚣张,似都有拼死的决心”“敌军拼死前进,开枪顽强应战”……

大寺安纯

由于戴宗骞部的绥军和刘超佩部的巩军老营在南帮的战斗中已几乎伤亡殆尽,新募的营头更是在战斗打响后不久就一哄而散,威海的陆路防御事实上已告瓦解,1895年2月2日,丁汝昌忍痛下令,将无法防守的祭祀台、北山嘴和黄泥沟所属240毫米、210毫米、150毫米要塞炮共14门尽数炸毁。北帮三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标志着威海卫陆路彻底失防,刘公岛和北洋海军完全陷入了绝境。

面对此境,丁汝昌和驻守刘公岛的护军统领张文宣约定:“水陆二军协力同心,死守刘公岛,以待外救。互相立约:若陆军先出,则水师轰炮击之;若水师先逃,则陆军开炮轰之,各无悔言。”

大寺安纯中弹瞬间

在南帮炮台群失守后,日军顺势占领了威海卫城,但是他们很无奈地发现此时他们依旧无法攻入威海湾。因为日岛炮台的炮火(200毫米江南制造局造地阱炮和120毫米克虏伯要塞炮各2门)依旧可以封锁威海湾东口,联合舰队还是无法自由航行。虽然日军鱼雷艇队分别于2月4日和2月6日两次趁夜突入威海湾,用鱼雷将“定远”舰重创搁浅,装甲巡洋舰“来远”中雷倾覆,炮舰“威远”和轮船“宝筏”亦中雷坐沉,但是日舰大队依然无法突入威海湾。有鉴于此,2月7日那天,小小的日岛炮台开始承受着日方十余艘军舰的舰炮火力以及被日军占领下的南帮炮台群里的大口径要塞炮的猛烈轰击。面对敌方铺天盖地的弹雨,担任日岛炮台台官的萨镇冰脸庞上毫无半点畏惧之色,守台海军官兵受此感染,也无一人逃避。尽管实力悬殊,这支数十人的小部队依旧奋力操作着炮台里的火炮,不屈地向日舰喷射着怒火。“日岛当着南岸三炮台的炮火;地阱炮升起来后,更成了三炮台的标的。这些炮并没有附着镜子,所以升炮的人一定要到炮台上面去,结果这人立受对方炮击,这是很危险的职任,可是那些年轻的水兵仍旧坚守着这些炮,奋勇发放。”

弃守后的祭祀台炮台

日岛炮台地阱炮残件

日岛炮塔现景

尽管萨镇冰率全炮台50多名官兵浴血奋战,但终究力量单薄,在与日舰交火23分钟后(2月7日上午7时37分至8时整),当一门地阱炮再一次升出炮位准备射击的时候,它的炮架被南帮炮台发射的巨弹命中,失去炮架依托的炮管顿时倾倒在炮台的底部,并严重阻碍了另外一门地阱炮的射界,致使其无法操作,日岛炮台瞬间丧失了全部的远程重型火力。

地阱炮失去作用后,日舰的弹雨更加密集地倾泻到这小小的日岛之上,小小的日岛成了喷发的火山,爆炸此起彼伏。不久,敌弹击爆了日岛炮台的弹药库,在滚滚的黑色浓烟中,日岛炮台的武备彻底被毁。遇此局面,按说萨镇冰已经尽到了守卫者的责任,可以率领幸存官兵登上舢板撤离了。但是值此危难时刻,全体日岛守军却依旧倔强地坚守在已被炸成一片废墟的炮台工事里一直到当天战斗结束时分,丁汝昌从刘公岛上通过电话命令日岛守军撤退后,日岛守军方才遵命撤离日岛。

“当时,敌人用赵北嘴的大炮猛轰日岛,一发炮弹就在我眼前炸开,两个兄弟马上被打死了,我脸上、脖子上溅满了泥,可没受伤……直到后来,日岛上的火药库爆炸了,弟兄们才撤下来”。

在威海陆路失防后,丁汝昌就决定派信使突围,去烟台求救。2月7日上午8时,当东口正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北洋海军“福龙” “左一”等十二艘鱼雷艇掩护载有信使李赞元的“利顺”轮船和载有另一名信使的另一艘轮船“飞霆”从西口冲出,根据“福龙”管带蔡珽干的叙述,“(鱼雷艇队)本来应击沉日本军舰,但被'吉野’发现,遂未能达到目的”,而最后鱼雷艇队慑于日方猛烈的炮火,也没有选择回驶威海湾,而是跟着“飞霆”“利顺”两船一起向烟台逃亡(最终在日舰的追击下除了航速最快的“左一”艇外,其余各艇均搁浅,或自毁,或被俘)。

丁汝昌自尽前的画像

丁汝昌铜像

“即刻水手教习李赞元来烟,称于十三日早七点钟,带'利顺’小轮往开北口木筏门。时南口倭舰打仗,北口来倭船四只,开炮将'利顺’锅炉打破,船沉,逃出五人,两点钟被英提督船救起。提督船于晚三点钟开来烟台,行至半路,折回威海。见'镇远’各船尚在口内,刘公岛炮台皆尚在等语。唯望援眼穿,水陆数千人徒增血泪现派李赞元由水路送信,未知能到否。该弁称丁提督等受困, 一言难尽,声泪倶下云……”

一次又一次的损失无情地剥离着刘公岛本不雄厚的防御能力,而援兵却如同空中楼阁,杳无音信。1895年2月8日晚,大批的海陆军官兵和刘公岛绅民聚集到海军公所衙门前哀求丁汝昌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很显然,此时刘公岛的局势,即便是对大时局茫然无知的普通人都已感觉到大限将至。值此危局时刻,面对前途的绝望和自身身家性命的忧虑,出现这种局面笔者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令笔者十分触动的是,在得到丁汝昌在2月11日若援军未到就会给众人一条生路的许诺后(丁汝昌晓以大义,勉慰固守,若十七日救兵不至,届时自有生路。农历正月十七日即为2月11日),这些军人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战斗岗位,并在2月11日到来之前继续和日本人坚决地战斗了三天……

在2月9日的战斗中,北洋海军最后的旗舰“靖远”被鹿角嘴炮台射出的两颗240毫米巨弹凿穿舰艏,战舰当即呈舰艏下沉的状态半沉在威海湾内,决意随舰同沉的丁汝昌和“靖远”管带叶祖珪被水兵救起,被救后的丁汝昌绝望地叹道:“天使我捕获阵殁也!”当日下午,鱼雷巡洋舰“广丙”奉丁汝昌之命向半沉的“靖远”发射鱼雷,将之彻底摧毁,随后该舰舰员登上了搁浅的铁甲舰“定远”,用350磅棉火药将这条曾经威震远东的巨舰爆破。入夜,“定远”管带、北洋海军左翼总兵刘步蟾服鸦片自尽,实现了“苟丧舰,必自裁”的诺言,时年四十三岁。

也是在2月9日的夜晚,接到2月7日李赞元求救信的登莱青道刘含芳将李鸿章的回复电令由信使夏景春冒死送到了刘公岛,要求丁汝昌立即设法带北洋海军突围!然而,这道命令来得太晚,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日方臆想的丁汝昌降服图,虽然丁汝昌最终自杀,但日本人还是非常希望最终投降的是他

丁汝昌对刘公岛军民的那段承诺成了全岛军民战斗到2月11日的精神支柱,因为此时刘公岛上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弹将尽、粮已绝”,坚持到2月11日已然是极限。对于刘公岛的军民而言,他们信任丁军门,所以愿意相信丁军门的承诺,为此他们也愿意履行他们的诺言,一直坚决抵抗到了2月11日。一般主流资料里认为的2月11日刘公岛军民士气全无、纪律崩坏、全无战意的迹象完全没有出现。

显然此时的日舰也认为刘公岛的战斗意志已然丧失得差不多了,因此日本联合舰队派出了由战斗力较弱的老舰组成之第三游击队再次来到威海湾东口,原本想作一次武装游行示威的日本水兵却遭到了极其猛烈的火力反击。当天第三游击队的两次突击尝试均告失败,日方记载中国士兵打疯了,火炮命中率高得出奇,第三游击队各舰被连连命中。北洋海军的“镇远”“广丙”“平远”等舰甚至还抵近到南帮炮台向那些被日军控制的重炮位开火射击。这一刻,刘公岛几乎爆发出了它仅剩下的些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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