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山而城,亦城亦山
我生活、工作了41年的这个城市的老城区,也就是依山而建的那么一小块。一马路从西山隧道口到老东岗楼,仅仅六里的长度吧,它却涵盖了这座城市曾经的所有繁华。
到现在我都难以从老城区的画面里走出来,对“大淮北”的自诩嗤之以鼻,落笔称她便是“小城”。
“小城”在我笔下永远只是个特指,就像“毛妮”、“燕子”那样的昵称。
欢喜与惆怅,单纯与世故,青春的迷茫与事业的追求,都刻在了这座老城的沧桑里。
小城的诞生与消失,再生和重建,有着冥冥之中的天意,上下勾连几千年。
1958年筹备这个城市,位置先是选在现今的三堤口附近。一马平川的地势便利交通,靠近濉溪县城也有人气。
筹备处已经开始办公,淮北一中的前身矿务局筹备处子弟学校也盖几间房子开课了。不料一场大雨淹没了处于开阔平原地带的旧址,桌椅、铺盖都飘浮起来。
满目的一片水泽中,能够在雨中身姿依然盎然、安然的地方就是相山。
赶紧挪位,城市最终在相山坡子上安下身来。
五八年的那场雨更像是小城的宿命。
2500多年前,宋共公将宋国国都由河南睢阳迁此,历90年。
他搬迁的根由就是避水患,也是遇到了大雨,木制与泥夯的建筑是经不住黄河泛滥的浩瀚之水浸泡的。
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向更久远的公元前4000年,位列中国“上古五帝”之一的颛顼,在现淮北市市府所在地相山建城;到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商王朝的创立者商汤的十一世祖相土向东部开拓疆土,途中复建城于相山南麓。
相山、相城由相土而得名。
在我们的意象里,相土是个英俊而骁勇的将军,身着铠甲,脚踏战车,成为我们这个城市最古老的英雄。
这英雄也把自己的脚步停留在相山,他决意在这里傍山而城。
他也是在路途中遇到了大雨。
地域的宿命是风水,他们也都看到了相山的奇异与灵秀。
山面北处寸草难生,裸露着山之肌肤;朝南迎候着太阳的地方,山势陡峭,却草木葱茏,阳刚而滋润。
更奇的是位于黄河故道泛滥的区域,或涝或赤旱,但此山护卫着大片大片的林木,自成一个葱茏繁茂的安详世界。
这是怎样的一块灵秀天地啊。
依傍着濉河、岱河,几千年黄泛区造就的大片沙土地、盐碱地,在山下戛然而止。
1958年建城时已经开启了荒诞不经的时代。
这相山也就海拔两三米高吧,而且是长型的平缓的那种,但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历史背景中,居然把一个大型电厂也贴着山跟前,贴着城区建起来,说是借山做掩体,防备敌机轰炸。
厂里也成立了高射炮民兵团。
那几个高耸的烟囱比山还要显眼,与晾水塔并肩着,成为城市重要设施的指示牌。
幸好敌机未来。
但城市的很大一部分就这样笼罩在电厂烟囱的尘埃里,长年累月的煎熬。
40年前4月的一个早晨,我从一个叫高岳的集镇中学调到山脚下的淮北一中;几个乡村的孩子拉着板车,上面摆着几件简单的行李,送我到城里的学校。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些孩子在一中门前离别的眼神,跟春天的叶子一样透亮。
小城于我还是个陌生的城市,感到有点孤单的时候就独自上山去。
那山如同几千年前一样,乱木迷眼,杂草没膝。
我在山谷的西边看见了“饮马池”;还无水泥马标明,就是块硬石面形成的池子。
2200多年前的时候,距此地100公里的叫沛县的地方出过一个著名的混混,他曾经被项羽追得抱头鼠窜,逃跑的路途中在山腰这个地方饮马;此前他曾经躲在离此地40公里远的一个偏僻的洞穴里,后来那洞和附近的地方就成了很有名气的“皇藏峪”。
我上去过一次,隐蔽性非常好,以致于恐高的我想从洞里下来的时心惊肉跳。
我不知古代是如何追撵人的,但这饮马处地势平坦的如马路一样,能够障眼的就是树木了。
饮马池给此地的大小混混们许多幻象,以致于这一大块地方长期人穷匪多;但黄泛区的贫瘠以及一马平川的难以掩身,却又使其难有大的作为。
此后另一个由混混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他的发迹地凤阳去此地却有180公里之遥了。
这座城市其实早该有重建机会的。
乾隆在位期间,此地罕见的大旱,绿色的东西没有能活着的,唯有这山青绿如常。挨近东面的半山处,突冒地水,汹涌异样。
地方上的巡抚上奏万岁爷,报称祥瑞。
乾隆爷大喜,在宿州亲书“惠我南黎”匾额,并拨大宗款项,修复庙宇,下令修回廊10里,由山间而至口子镇。
你想想,那该是多么恢弘的景象啊。
那巡抚仅一头一尾修了两个亭子。我来庙宇寻看的时候,写这故事的碑还在。
这地方重新成为城市的梦想,活生生的被一个官员延迟了几百年。
历史上几次建造的相城故址坐落于相山南麓,明清之际城墙还断断续续存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尚存部分遗迹。
1963年文物普查时,遗留的部分城墙清晰可辨均为夯土筑成,底部宽60到70米,高2.5米。
其中东城墙由矿工总医院西侧始,长约1150米。
我曾在东墙沿上住十年。
作为一个能够感受到历史心跳的痴旧之人,对这个城市最初的负面印象便是源自一个野史的说法:孔子巡游列国,足迹至徐州,再不肯往这边来了;说是穷山恶水,蛮荒之地。
真不真都让我倒胃口。
这城市秀气而安宁,非常像居于乡野,一到晚上就越发变得不声不响的温存。
我原本生活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城市里,拥挤与喧闹是它的最重要特征。一到夏天的晚上,就连行人道上都能够睡满人,你必须在马路上行走。
而30多年前,晚上若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那是八杆子扔过去也砸不到人的空旷。
当岁月填满尘俗的时候,我才知道城市的恬静实在是居住者的艳遇。
非常干净,也非常安静。
街道上走如乡间土路那般幽静,而山风清清爽爽的吹拂着。
城市宽敞的街道,满街被枝叶茂盛的法国梧桐遮蔽着。
很多人怀念这个城市的第一位市委书记,原因之一就是他那么有眼光的造了个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
他是在文革进行的最激烈的时期,被一帮子热血沸腾的小青年活活打死的。
我没见过这位长者,但能够感觉得到他对城市的影响。
20年前城市要改造主街道的绿化,已经确定要更换法国梧桐,但几十个已离休的老干部成群结队的到市里拍桌子,就为保留那一街的法桐风景。
最后的妥协方案是梧桐剪枝,路边间插其它树种。
城市今天变得更为华丽了,但满街满街的法国梧桐,满街满街林荫的旧景,还是满当当的充盈在很多人的心里。
安徽北部的城市不管它花多少钱想弄得多么高大上,都摆脱不了它娘胎里带来的的乡镇气息,大多是比较土的,面目淩乱,街面店铺装修不上档次;但小城就很特别,显得非常洋气。
建设这个城市的时候,整建制的从其他城市里调来队伍,象市人民医院就是上海市闸北区医院妇产科的骨干班底。
它更象是个移民城市,上海知青下放在这里,并在这里安家;场面上南腔北调的习以为常。
这群阿拉族非常有意思,他们已经能有一口本地土族腔调,不张嘴也已经像是道道地地的淮北人了,但一遇见老乡,便不管不顾的叽里呱啦用上海话聊,似乎是有意叫一旁的人尴尬。
大城市的优越好像是一件永不褪色的华贵衣衫,不管有多旧。
上个世纪70年代的时候,城市被誉为“小上海”,这对于一个位置偏僻的新生城市来说是绝大的赞誉了。
那个时代,上海是时髦、洋气、有品质的代名词,“小上海”在很多地方都有,但唯独淮北最货真价实。主要是此地的上海知青居多,也最早大规模的从下放的乡村抽调进这个新兴城市,在各行各业显山显水的拔尖着,好多急匆匆的结婚生子了,有几个钱就从上海家里带东西回来,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上海货,街面上浓浓的上海风。
受此熏染,城市最早的上档次餐饮就叫“上海餐厅”。
这城市人显得干净、洋气、漂亮。很多外来者非常惊讶的看着城市女孩、年轻妇人,不管是肤色、容貌还是谈吐,丝毫不逊于都市。
居民的不同地域的文化根源、背景的交融,甚至天南海北的人在此地的婚配、生子,都使得它与北方老城市的面目有很大的不同。
我还想到城中的山。
城里的风是经过山林、草木过滤的,再野的风,也会因之而柔和起来,沐浴这样风里的人就会不同,显在肤色上,沉浸于思想里。
我们这个小城市的节奏很慢,你即便出去个半载一年的, 回来时发现还是昨天的时光,昨日朋友更热乎了的笑脸。
这景象让年轻人很容易丧失勇气、胆略和冒险精神,却又极容易让分外努力者冒尖。很多外来的青年人在这个几乎对移民毫不设防且特别有好感的城市里茁壮成长。
小城最大的一场舆论风暴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这就是著名的“6+ 1”事件。
就在这个城市的发展钟摆还在不急不紧的逍遥的走着的时候,当届政府提出了在煤矿塌陷区建六个高尔夫球场附加一个练习场的方案,简称“6+1”。那时城市正走在发展的拐点上:原有的支柱产业纺织业迅速凋萎,兴旺发展了50年的城市的命根子煤矿采掘业正以不断制造塌陷区,毁坏农田,造成大量农民失去土地而处于停滞期,大面积的塌陷地闲置。
营建高尔夫球场需要大量的土地和水,这两样塌陷区都有,而且没有多少土地和水的成本。
招商会在浩大的声势中拉开了序幕,有一个阵容庞大的外商团到来,央视早期第一名嘴赵忠祥助阵。
但“6+1”作为一个非常出色的策划案最终却不了了之;300多万的招商投入并没有得到及时而明显的回报。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追究责任、揭露“6+1”丑闻的事端在酿就了;首先是新华社“内参”,最后出现在《人民日报》上。
媒体在追问:在内陆建“6+1”那么大规模的贵人娱乐场,哪里有客源?这荒唐的规划是怎么出台的?
媒体在陈述:所谓的外商团大多是以投资为名,利用当地政府的急切和无比热情的接待,实则是在各地免费观光旅游的。
媒体在描述:名震华东的“6+1”项目,现在只剩下挖开的一个沉郁着脏水的孤零零的大坑,窝在那里。
那大坑就在现在的人民路,政府的新址,如今这个城市的最靓丽的街道。
那时这里是大片塌陷地、果林和复垦的农田。
20年后人们惊奇的发现:荒唐的“6+1”居然荒唐的拉开了这个城市一场华丽的发展大戏,“6+1”没有了,但城市在这块原本要供富人们享乐的土地上大手笔建立了新家。
新博物馆、图书馆、市政府、大型运功场馆比肩而立,淮北第一个大型小区梨园新村让人耳目一新。
是非功过,谁来评说?
有个开发“温哥华”大片居民区的外省大房地产公司便是由“6+1”间接引来的,那时它选了块距城区较远的塌陷地。
我们现在无法了解政府是由于“6+1”的窘迫而着急,还是真的看到了城市的远景,它就那么潇洒的象征性的收取了几千亩的土地费。
那时谣言满天飞:这又是个骗子公司,拿着这地契做抵押,本城银行拒绝贷款,它就到外地去套贷款了;“温哥华小区”地下没有稳沉,住那里早晚得陷进去;那地方是由粉煤灰垫实的,对人有辐射等等。
开发商非常能沉住气,不解释,也不大做广告,似乎那谣言就在帮它引发城市的注意。
不到一年,城市里最漂亮的房型就站在那里,小区的规划、绿化很美;开发商给城市最好的小学造了个分部在那里;不久,淮北一中在这里办了分校。
尽管它不在城区,开盘的时候,它的价格比城区新房仅仅略低。
今天的“温哥华”已经进入六期,一度汹涌澎湃的购房热潮已经使它炙手可热;五年前的价格现在已经翻几番。最有意思的是,它使得这个城市的住宅不管是内设还是外观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由它引领,大批开发商涌入,城市在这里非常豪华的延伸着。
没有人再去传当年的谣言,人们似乎也已经忘记了“6+1”的故事。
城市废旧矿区塌陷地豪华的可爱的延伸着,山光湖影,仪态万方。
在“温哥华”,你可以远远的望见城市里的山;“6+1”和“温哥华”的故事在揭示着这个城市奇特的发展史。
某一年,当政府主要领导喊出建百万人口大城市的时候,我想许多人会和我一样噗地一声喷口笑出来。
这城市说大真大,不算县里,它的三个区搭界却不集中,除了一个叫相山区的汇集了主要商业区、政务区以外,其他的带着小城镇东拉西扯的分散着。如果说这样也算城市的话,100多万凑凑、紧紧不算多大问题。
实际上这城市真小,傍着相山的城区犹如一个袖珍物,文雅点形容,一桶水用力冲下去,从城北就到城南了(当地人很直接,说是从东岗楼到电厂,一泡尿撒到头)。
这真是实情。大街就三条,东西不过六里,南北也就四里地。
可这城市宜居的魅力正在于它的小巧玲珑。
满街树木,不紧不慢、稀稀落落的人流,老房子新房子混在一起,中间穿插着灯光树影婆娑的小街、小巷,格外有味道。
城市如同一个村庄,熟脸熟面的人极多;好多年前在小铺子里吃饺子,吃罢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有人结了,还不知是谁;上山下来吃早点,你帮我结我帮你结的热乎着。
几个朋友几天不见就相互念想,“晚上别安排其他事了,在一起吃个饭”就成了问候语。
那真是吃饭,在名典、上岛这样的略有些情爱色彩的环境里,喝个茶,吃个煲饭,想喝点就要点啤酒、红酒;或是专门喝酒,开个车找个干净、偏僻的土菜馆,几个人推杯换盏的大口大杯的喝着烈酒,待微熏而晕晕的离去。
没有哪个城市象这个袖珍小城如此清静的,这个天晚上8点刚过,街面上几乎就完全消停下来,空空旷旷的,很像原野。
一届一届的领导大约是都嫌弃小城太小、太安宁了,不足以施展拳脚,一声令下,四马路、五马路就很辉煌的立了起来。
这城市它怪,下面和周边有钱人极多,都腰鼓鼓的揣着大钞来此地买大房子,房价直逼省城。小城人也是富裕户多,见机炒房子的不少,一个人有几套房子是很平常的事情,攥紧在手里,就等着它疯涨;三两年翻番的例子很多。
房子盖的大约够100万人住了吧,一到晚上大小饭店满满当当的,城市的新面孔越发多了起来,但一到该睡去的时候,它的夜晚还是那么清静。
我还是喜欢靠山的老城,曲曲弯弯的小街小巷,树影婆娑的老房子,能够亲近山风山草的气息的幽静。
更主要的是,闻得到市井的气息。
利民巷拥拥挤挤的人流,满是小吃摊的眼花缭乱,那种亲切,就像是老朋友不见就想的亲热。
还有那山,不离不弃的就这样陪伴在我生命的年华里。
大自然赐予小城最美的东西,就是她的秀色。
它不是大家闺秀般的雍容华贵,亦非小家碧玉一样的娇柔;秀美中有着一丝你能感受到的豪爽。
就是个盆景吧,却洋溢着山水画卷的大气。
我不甚喜欢陆机的“秀色若可餐”的句子,以味觉来转换对美色的愉悦,会沉沦至馋猫、色鬼的辈分;而审美是由眼入心的舒适与欣悦。
不淡不浓的雪的着色,让在冬日里寂寞了许久的湖色山影一下子就增了份神采。
小城人爱雪,那雪也就一年露一两次脸,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的来了。
很少是鹅毛大雪飘舞,雪花一阵紧一身松的落下来。
那份幽美,那份雅致,皆在画里。
城里的这座山原本无水的,我们这个地方干燥,山里的地势高,偶尔一场雨甚至存不住湿润。
几十年前,不知哪位领导妙想偶得,拍板开挖了这片湖,给这山色平添了许多灵秀。
官方给的名称“相山天池”倒很少有人叫,大家还是习惯喊“人工湖”这个俗名。
早早晚晚、春夏秋冬的,总有好多人喜欢在这里遛弯、消闲。
标准的台词是:相山是相城人的后花园。
这话很有自我抬举的意思,尤其是这里评上四星以后,咱的后花园都这样了,你想相城人倒有多拽。
落小雪时,最有诗意的是站在湖边听雪。
那种美让你想起朦胧中的初恋的爱意。
那景象留存于梦,恋恋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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