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二十二: 浮思䋈语之 ——《古诗十九首》之社会中上阶层婚恋观透析

《古诗十九首》中人物的称谓变化,器物使用、情趣爱好等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社会流俗之变,揭示出社会阶层之分,其特定的语言环境,更投射出不同社会阶层的知识涵养、婚恋观念、价值追求等。

(一)上流社会的婚恋观

《西北有高楼》、《冉冉孤生竹》两首诗,一男性写作视角,一女性口吻陈述。在人物称谓上也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取向:“杞梁妻”—“歌者”—“知音”;“君”—“夫妇”—“贱妾”。两首诗从不同层面真实反映出当时社会上层的婚恋观念,揭示了男女价值取向的差异性,暗示社会流俗的逐渐改变。

将《西北有高楼》、《冉冉孤生竹》两首诗判定为描写上流社会阶层生活,在诗歌文本中是有迹可寻,有据可依的。

就《西北有高楼》一诗所描写的居住环境而言,西北高楼“上与浮云齐”,住房风水独特,建筑高大巍峨。从其楼之位置、之高度上看,暗示非寻常人家居处。诗中铺排建筑之华美,“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非贵族王公莫属。能居住于此之女子,既弦能歌,非贵族教养不能孕育其才华。木斋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中即确证出《西北有高楼》的主人公为曹植与甄氏。

《冉冉孤生竹》一诗中提及“轩车来何迟”。杜预在《左传注》:“轩,大夫车。”“轩车”这一交通工具,非高门豪族不能有此豪华派头。其“千里远结婚”的事实描述,愈加佐证其贵族权门背景。古之能达至千里之外缔结婚姻的,非富即贵。富者,有远游结识缔结婚约之可能;贵者,有千里权门联盟之必要。譬如寻常小户人家,既无远见,又乏远识,更无游资来支撑远游。其婚姻缔结不过是求知根知底,多是左邻右舍,远不过十里八乡。空间的阻隔对于婚姻来说,是一很大障碍,古今皆然。然而能让爱情与婚姻跨越空间的阻隔,无非有钱、有权两条件。诗中所谈及“轩车”,即是钱权标的物。

《古诗十九首》里提到“车”另有四处。《青青陵上柏》“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回车驾言迈》“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驱车上东门》“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凛凛岁生暮》“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考究这四首诗,基本也可以判定诗中主人公之生活境遇,绝非普通寻常人家所有。《青青陵上柏》,能以“游戏”之姿出场宛洛繁华都市的,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见其人非富即贵。《回车驾言迈》一诗,大谈“盛衰”,时讲“长寿”,又说“荣名”,是寻常百姓么?《驱车上东门》,能知“贤圣”,能追“神仙”,能“饮美酒”,能“被纨素”,是寻常百姓么?《凛凛岁生暮》,能玩出“锦衾遗洛浦”之风流韵事,能得佳人“携手同车归”之美事,是寻常百姓么?如此深究细品下去,《古诗十九首》里哪里寻得出贫穷的痕迹,贫穷多与无知无识相勾连。现实世界,既无贫穷之生存空间,更无贫穷之话语权存在。

接下来,我们细辨这两首诗里呈现出的人物称谓:“杞梁妻”—“歌者”—“知音”;“君”—“夫妇”—“贱妾”背后隐藏的婚恋观念、男女性别价值取向和社会流俗。

《西北有高楼》里男主人公的慨叹:“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很显然,杞梁妻,即为偷听者的男主人公心目中理想化的女性形象。针对“杞梁妻”这一女性画像,历来注家如下陈述:

琴操曰:“杞梁妻叹者,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

何焯曰:“《水经注》引琴操曰,'殖死,妻援琴作歌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张云璈曰:“崔豹《古今注》云,乐府杞梁妻者,杞殖妻妹朝日之所作。殖战死,妻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

通过以上注疏之增损变化,我们可以归纳出不同时代不同讲述者的杞梁妻形象的转变:

1. 琴操:重点描述杞梁妻之言之行,赞叹其以死明志的品性,强调其贞节。

2. 何焯:详写杞梁妻援琴作歌的内容,强调杞梁妻的才华与悲伤。

3. 张云璈:讲述杞梁妻之贞操事迹,强调感人效果。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同一人物在不同朝代不同讲述者那里,其价值侧重不一。《西北有高楼》里的男主人公心目中的杞梁妻形象如何?通过对诗歌文本的描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写“杞梁妻”时,重点写悲,悲其形单影只;强调其哀,哀其慷慨独赴;反复写曲,突出其卓越才华。诗人识曲听音,见中曲徘徊,知一弹三叹。

在诗歌文本描写下,诗人本人与男主人公、杞梁妻与演奏《杞梁妻曲》的歌者,两两之间至少搭成了三重的价值认可,取得某种一致性:弦歌者借“杞梁妻”抒怀;诗人借偷听的男主人公抒怀,借弦歌声抒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苦”境与“知音稀”构成了共鸣的基石。唐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与江州司马之元型出于此。“高楼”成为弦歌者与听者无以逾越的巨大障碍,故结语有“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愿”字坐实客观现实的冷酷,现实的翅翼何能高飞达之超越?

《西北有高楼》一诗借助男性视角,勾画出当时上流社会追求的理想婚姻模式:妻须才华与品性兼具,要当得起夫之精神伴侣,彼此心意相通,即所谓“知音”。《西北有高楼》让我们看到了古代上流社会对夫妻二人之相对平等关系的理想追求。但同时必须明确:于当时之现实,这仍然只是一种理想,于今,当然也只能是一种理想。

如果说《西北有高楼》给我们展示了古代上流社会理想化的婚姻关系,那么《冉冉孤生竹》一诗则提供了上流社会的现实婚姻样本。诗歌文本无处不展现了男女关系的不对等。其叙述是以女性视角展来。

诗歌首以“孤”字定调,“结根泰山阿”,道出门楣地位高下之别。接着将男女关系比附为“兔丝附女萝”。其“附”字,直指女性现实之卑微。女主人公借兔丝强调“生有时”“会有宜”,其“时”“宜”两词,委婉提醒丈夫的应尽义务。很显然,此正因为现实中夫妇之“会”遥遥,有“隔”,“过时”,故才会有此一说法。女主人公幽怨丛生,有“轩车来何迟”之叹,有“伤彼蕙兰花”之慨。究其根柢,还是在于婚姻现实中两人关系的不对等。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在地位方面体现明显。

诗歌文本中,女主人公才具与容貌模糊,其唯一可称道之处,即为“德性”。咸阳刘光蕡古愚在《古诗十九首注》所言:“《冉冉孤生竹》此初有所约而终相见背者自抒其怨思也。情则缠绵悱恻,词尤温柔敦厚。通首无一句咎人语。”注意,全诗无一句咎人语,可谓温柔敦厚的女性典范。但实际上,女性的这种“性情”与“高节”,对于男性而言,当属婚姻中的添头性质。譬如“杞梁妻”,其才具外显,用情专一,故而其慷慨赴死之行为,方为人一诵再诵。试问,一丑妇,无才具,惟余德性,那么,即便让其死上千遍,也断乎无一人称道,其可颂可歌之事迹必湮没于历史之尘埃。

如此,《冉冉孤生竹》最后二句“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方生出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这亦是《简爱》何以能成为世界名著之原因。它提出了一个具有普遍价值的现实拷问:一个不美的女性,有没有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简爱最有力量的体现,即为拒绝成为表哥道德追求下的工具性伴侣。

一个女子,若无容貌,也无才具,惟以德可取,那么只能委曲方能求全若是。“温柔敦厚”本身的价值即下降为无用之代名词。男女性别价值的不对等立时在此刻凸显。女性最终只能沦为谦卑无比的“贱妾”。“贱妾”这一现实标识,抽取掉女性独立的价值内核,让其彻底沦为男性的附庸。

通过对比《西北有高楼》与《冉冉孤生竹》两首诗,我们可以看到《古诗十九首》中所呈现出的上流社会婚姻观,感受到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与交集。一个亘古不变的历史真相浮出水面,那就是上流社会对女性的各方面要求可能更高。品貌、才具、性情,缺一不可。

(二)中产阶层的婚恋观

《古诗十九首》里,关于中产阶层婚恋观的描述,我个人以为,充分体现了其时婚姻样本的多样化,人生价值取向的多样化。

其一,以《青青河畔草》、《客从远方来》为代表的婚恋样本——充分展现经济实力雄厚的富豪型婚姻状态。

《青青河畔草》甫一出场的女子,其视野开阔,所住河景别墅无疑。有园、有楼,女子妆容精致,闲来无事,登楼当窗牖,出素手。相较《迢迢牵牛星》之职业女性河汉女,其富贵又显轻佻,难免为后人所垢病。其自述往昔之职业,本为“倡家女”。一个见惯灯红酒绿,听够急弦繁歌,食尽人间烟火的人,自是个会消遣、懂享受人生的主儿。如此,她喊出“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之性情语,当在情理之中。

享受主义者会充分依凭其美貌,凭借其才艺,给予自己一个最好的归宿与安顿,以最大可能化地享受人生,享受生命。《青青河畔草》里的女主人公很清晰地呈现了这一点。

诗中“荡子”一语要特别注意,其绝非游手好闲,不务正义或败坏家业的人。此处“荡子”当解为“辞家远出,羁旅忘返的男子”。李善注《列子》曰:“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但游子久行不归,难免令人生怨,故而以“荡子”呼之。譬如今之夫妇间偶有娇嗔对方,称其为“死鬼丈夫”“砍脑壳的”之类,许有地域方言色彩夹杂其内。在《青青河畔草》一诗中,男主人公形象隐匿不见,但又无处不在。女主人公所在之楼,之园,之装束,即是其雄厚经济实力之彰显,女主人公之情趣,之叹语即是男主人公婚姻价值观之呈现。

《客从远方来》一诗中,男主人公同样没有出场,但他同样赫然而在,力量不容小觑。经济实力同样雄厚,非比寻常。首先,男主人公识人驭人能力强悍,能使“客从远方来”,跨越万里之外携一端绮,将自我的信息传递。其二,礼物本身的选择,既彰显自身经济实力的雄厚,也将个人心迹坦露无遗。他不是《涉江采芙蓉》送芙蓉芳草示浪漫,不是《庭中有奇树》送奇花奇香示温馨;也不是《孟冬寒气至》将别离情话道尽,送一书札慰相思。《客从远方来》实实在在送一端绮,文彩双鸳鸯,其不适宜外表装束裁为美衣,只适宜内室之中裁为合欢被共用。礼物别出心裁,非深思不能得其丈夫旨意。

女主人公呼游子为“故人”,其词来得分明。前说“相去万余里”,后接以“故人心尚尔”。细究“故人”一词,非“游子”,非“良人”,非“君”。在《古诗十九首》中出现“故”字有两处,一是《回车驾言迈》中提及“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故物”、“故人”,有亲切熟稔之意,更有替代更新之隐喻。

《青青河畔草》、《客从远方来》两诗,展现了作为经济实力雄厚的中产阶层,其婚恋追求更加尚实。那么,《古诗十九首》中有无体现中产阶层的文化与精神追求呢?答案是肯定的。

其二,以《行行重行行》、《孟冬寒气至》为代表的婚恋样本——充分展现知识阶层的婚姻状态。相较《青青河畔草》、《客从远方来》的富豪型婚姻,知识女性的婚姻坚守来得更加笃定,表现得更为忠贞。

《行行重行行》用“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来加持精神守望的力量,寄望于生命与岁月久长,与君重逢。《孟冬寒气至》“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所有的珍贵,所有的坚守只缘于“遗我一书札”。一书札,书札一,足矣!此诗写尽中产阶层知识女性的全部忠贞。其与《青青河畔草》中的“倡家女”形成鲜明的婚姻价值取向对比。

其三,《凛凛岁生暮》、《东城高且长》两诗则代表了中产阶层男女婚恋关系的撕裂。

《凛凛岁生暮》,一边是思妇温柔的体谅“游子寒无衣”;一边是游子“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的既成事实;一边是思妇苦苦渴望的美好愿景“良人惟古欢”“携手同车归”;一边是“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的客观现实。

如果说,《凛凛岁生暮》是以女性视角演绎中产阶层的婚姻现实,那么《东城高且长》则是以男性视角演绎爱情的白日梦。漂泊在外的游子,在现实的百般挫磨后,寄望于回归女性的温柔乡,“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综上所述,《古诗十九首》以多视角、多层面地呈现了社会中上阶层的婚姻实景。对于上层社会,其对女性的要求可能更高。在中产阶层里,无论以经济实力见长的婚姻,还是以知识文化为底蕴的婚姻,无论是以女性视角反思婚姻关系,还是以男性视角渴望建构婚姻,我们都无法回避对《古诗十九首》中呈现的婚姻悲剧的探源,其客观现实的因素难以超越。距离一直都是婚姻与爱情的永恒杀手。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爱情可能存在,但对于婚姻,则绝无可能。古今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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