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二十八: 浮思䋈语之 ——《古诗十九首》中游子的生命境遇探究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古诗十九首》首章首句开宗明义地表征了游子思妇“行行重行行”的生命流动之态。“别离”是游子与思妇生命的内核。就一般而言,别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它与保存自我、发展自我及营构更为美好的自我相关。《行行重行行》用“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一句道破客观之现实,这个客观之现实是“她者”(思妇)镜像下的事实陈述。如此,游子的生存笼罩在“浮云”之下,其境遇冠之以“浮云蔽”。在遮蔽的无以显明的现实世界中,游子永远在无以抵达的归途之流浪中。

《行行重行行》一诗,以诗性的语言揭开了《古诗十九首》里游子永恒流浪,无从皈依、无法重返,无以抵达故乡的悲剧命运。“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在情感与时间的双重夹击下,无论思妇,还是游子;无论是静态的守候,还是动态的追求,其生存的突围都显得格外悲怆动人。在永无终点的时间尽头,思妇、游子的生命都将消隐而模糊。追寻,注定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徒劳。单就“游子”一词而言,其本身就说明一旦别离,绝难重返。返乡,是游子生命的主题与旗帜,是其永不停歇前行的原动力。

暂且搁置《古诗十九首》所产生的历史语境,就《古诗十九首》文本本身所呈现的“游子”生存突围之方式铺开话题,在“生命”这一范畴下解读游子,甄别其生命境遇——离别的价值,探究其“行行”之目的,“行行”之状况与“行行”之追求。

(一)“行行”之出发

《古诗十九首》这一组诗的第二章《青青河畔草》,以另类隐讳的方式解说了游子的离别。它铺陈了游子的深层渴望。指明游子的目光必然停驻于他乡,留连在未名的远方。抛弃现世之故乡出走,是游子生命内核的苏醒。出走,离别,是游子生命的不二选择。

如果换另一个角度看《青青河畔草》一诗,我们很轻松地看到游子“行行”之目的。看到其抛却家园的义无反顾。“思妇”眼中家园,未尝不是游子昔日的“理想国”。它建构在青青草之河畔,郁郁柳遍植之庭园,目极远方的高楼,这里有爱的花朵与芳香,“楼上女”之“盈盈”态,“皎皎”貌,“娥娥”妆,“纤纤”手,无一不显示着游子关于昔日爱情的追求。“昔之倡家女,今为荡子妇”。换角度审视,所有的一切,都是曾经的渴盼、美好与抵达,是游子苦心营构的乐园,是精巧无比的楼,更是令人艳羡之“家”。“荡子行不归”一句道明,所谓之一切都被游子抛却与搁置。游子的眷恋,注定在远方,在他乡。

这个昔日所谓的“家”,没能留驻游子。游子将“家”置之脑后,“行”走他乡。这是否暗示着我们,游子的生命即在于不断地出发与别离,“不归”是游子的宿命,游子将永远在出发与抵达中真切地寻找所谓的“家”。“不归”之理由,“不归”之使命,游子将自己寄之远方,他对理想国的构筑停留于世俗以外的“他乡”,也就是思妇目光所不及的远方。诗中“河”的出现,既点明游子漂泊的起点,也暗示出其必将成为游子停驻的终点。“河”本身的流动性,以一种无可挽回之姿,宣告了生命的不可追溯性。

如果说《古诗十九首》的第一章,宣告了游子永恒之“行行”主题,将“离别”嵌入生命的原初。那么,《古诗十九首》的第二章,则点明了游子抛置世俗意义上的“家园”,切割掉充满绮艳的肉欲之“床”,以“行不归”之态,彰显着游子的精神与肉体的双双出逃。“游子”必将在“荡子”的路上渐行渐远。

(二)“行行”之第一层进阶

“行行”是一次面死向生的出逃。《古诗十九首》其三,游子以“远行客”之冷峻,推开世界的门。其以“游戏”之态,“娱乐”之姿,疏离俗世之繁华,解构出“冠带自相索”的物欲世界,追求“王侯”,达之“两宫”,重权相握,富贵顶端,可娱心意?可消解“死”之戚戚压迫?《青青陵上柏》展示了游子对于“极权”的眺望。

“行行”是一次含意未申的狂欢。《古诗十九首》其四,游子以“寄一世”的惶惑,感知世俗的欢宴,身体的沉耽,精神的迷醉,亦幻亦真,一边是“穷贱坎坷苦辛”,一边是“要路高足”富乡。生存境遇的迥乎不同,生命的抉择彰示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结局其实早已书写,游子以“何不”两词,作激愤语。人生当不忘别离之初衷,其当为更高层面的生命寻找与书写。《今日良宴会》展示了游子对于“世俗选择”的鄙弃。

“行行”是一次渴望超越的高飞。《古诗十九首》其五,游子阻之于“高楼”以外,用“思”“想”之大厦,建构起与“浮云齐”的生存境界,冲破“浮云蔽”的现实藩篱,让生命之绝响的“弦歌声”,穿透“交疏”之“绮窗”,顺沿“阿阁三重阶”,轻扬于“风”。如此,游子即以她手抒己怀。其“歌”之形态,唱尽游子人生的悲欢;“曲”之形式,谱尽游子生命的离合;“弹”之方式,演绎出游子“行行重行行”的慷慨。《西北有高楼》记录了游子在探索现实受阻后的第一次生命超越。

“行行”是“旧乡”与“前路”的还顾瞻望。《古诗十九首》其六,游子在“别离”的远道上,第一次还顾旧乡。无论去路,无论来路,目之所及,都是“长路漫浩浩”。生命的价值追寻,陷入来也茫茫,去也渺渺的尴尬两境。袅袅而升的乡愁,无以抵达的相思,聚精于“芙蓉”,会神于“芳草”二物。生命的华美与重彩绽放于行途上,盛开于江泽中。如此,我们是否在“游子”的“行行”中开悟:生命的河流,在经历翻山越岭的腾挪之后,在“行行重行行”的“别离”之后,终汇聚成“江”之势,伴之以“泽”之润。生命里,有一种追寻比“同心而离居”更令人焦灼,有一种相思比“忧伤以终老”更为深沉。《涉江采芙蓉》之游子,绝同心之爱恋,择离居之幽独,面终老忧伤之苦痛,将“别离”演化为生命的一次又一次“逃离”,一次又一次的“追寻”。如此,游子给“行行”赋予神圣,给“别离”赋以悲壮。生命的价值在神圣与悲壮中得以升华。

从《青青陵上柏》到《今日良宴会》,从死亡的眺望,到生命之欢宴;从《西北有高楼》到《涉江采芙蓉》,从高楼的超越,到江泽的泅渡,游子在不断“离别”的行途上,演绎生命的出逃、狂欢、超越与瞻望。此四首诗,完成了游子“行行”的第一层进阶。

(三)“行行”的第二层进阶

“行行”是世间一切友情“虚名”的拷问。《古诗十九首》其七,游子在时间的穿梭中定位自我,努力创建自我与他人的牢固链接,以期建构更为宏大的人生大厦。但显然这是游子的一厢情愿,时光攻陷了友情的城堡,显影了友情的底片。友“高举”之势,扯断了“同门”之谊;友“六翮”之振践踏了“携手”之好。游子,为黏合世界而黏附的友情,止步于虚名,停滞于虚情,终结于虛空。《明月皎夜光》让游子第一次品尝到游历的挫败不仅仅来源于远方,也来自于同门之身旁。

“行行”是世间一切爱情“依附”的抛置。《古诗十九首》其八,在“菟丝附女萝”的柔情里,游子重拾回男性的骄傲,修复了“同门友”之重创。很显然,游子将同性间名利场的暗自厮杀,转移到异性战场的征战与臣服。无疑,游子大获全胜。在“孤生竹”的幽寂环境下,游子丰富的人生阅历,是制胜的法宝。只须复制“同门友”之冷遇策略,爱情的战场,游子便无往不利。游子成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情场高手。冷落,冷遇,冷暴力。是游子的杀手锏,冷酷,是刺破现实的钢刀,血淋淋地划开他人与自我。如果说,友情是同性的对抗,那么爱情,无疑是异性的厮杀。《冉冉孤生竹》戳到人性之根砥,人生场上,谁更冷酷,谁就是胜方。游子将“行行重行行”,演绎到生命的阴影面。将他之践踏反转为己之践踏,生命的第二层进阶,在拷问与抛置中演进。

“行行”是生命由浓郁转为淡然,由外求而内审的自我推进。《古诗十九首》其九,在历经人生之友情、爱情两个不同场域的搏杀后,掉头逆转。生命的质地由浓而淡,由深而浅;生命审视从外而内,由远而近;生命的立场由深情而默然,由相拥而相望。生命的本质,原可以极素淡,极华美;极馥郁,极浅淡;极珍贵,极平凡。如此,游子不妨种一棵“奇树”于心之庭中,自采撷,自芬芳,自珍藏,自惆怅,自怀想,自难忘。《庭中有奇树》馨香了游子的心,慰藉了别离的伤。

“行行”执守相望与默然,让距离朦胧情感,将爱情架上神龛。《古诗十九首》其十,游子在距离里守望,在伤痛中疏离。执守一方,永不走近,永隔一方。如此,“游子”将“别离”镶嵌入自我之生命,悬置了爱情。游子将目光永远执著着远方,不停留,不依恋,行行重行行地演进自我生命的华章,任何的“他”或“她”,都将成就与涅槃“游子”。如此,游子,在“别离”的行途中高歌猛进,一往无前。没有什么可阻挡,也没有什么可让之停留。游子的目光注定在前方。游子的脚步一直在行途。游子的生命在“行行”中赋义。

从《明月皎夜光》到《冉冉孤生竹》,从友情的“他伤”到爱情的“自伤”,从《庭中有奇树》到《迢迢牵牛星》,从心庭上种馨香到爱情永恒的守望,游子走过生命的阴影,完成“行行”生命的第二重进阶。

(四)“行行”的第三重进阶

“行行”进阶到第三重,游子将凝注的目光回望巡视了人生之“荣名”(《回车驾言迈》其十一),打探了爱情的温柔乡(《东城高且长》其十二),在死亡的对视中,检视了所有生命突围的出口,贤圣的方式,神仙的方式,游子笃定现实,选择扎根于现世的享受(《驱车上东门》其十三)。

游子在“行行重行行”的高歌猛进中,在穿越丘坟古墓的死亡离别中,洞彻了悟生命与自我的终极命运,不再纠缠于不断的摆脱,不断的离开,不断的告别。游子开始回望“故里闾”,“思还”占据了他的全部,游子渴望与往事握手,与从前把欢。但别离太久,行行太远,时空已错位,终究叹一个“欲归道无因”。“欲归”而无归,“道无因”也有因(《去者日以疏》其十四)。回不去的命运,从别离之初既已注定,游子继续在行行中狂飙突进,“秉烛游”“及时乐”(《生年不满百》其十五)。“锦衾遗洛浦”,将身体的遗失,精神的出逃继续在行行之途上演。携知音,携佳人,携手唯梦。人生难得是初见,“须臾”的停留,永远的逃离(《凛凛岁生暮》其十六)。爱情终归于远方之“客”,遗之书札、遗之端绮,默然言说着久别离,长相思。游子永远行走于他乡(《孟冬寒气至》其十七,《客从远方来》其十八)。

如果说《青青河畔草》之思妇的目光从外到内,凝注于“难独守”之“空床”。那么,《明月何皎皎》之思妇,在经历生命的斗转星移,春去秋来后,将守望的目光再次投注于“我”之“罗床帏”。如此,《古诗十九首》前后的照应,多重进阶的演进,层层循环的相扣,思妇明了“我”之守空、守独的命运。游子明了“行行重行行”,永难回归的生命。

归结起来看,《古诗十九首》组诗,以游子思妇的“行行”之姿,“别离”之态,演绎出生命的“独守”,道明人生的真相。凡俗之种种,莫不归结为一个“空”字。释然生命,即是释然于自我,人生,即是独守一个自我,行行于不断的别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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