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悲伤

你一定见过永恒的悲伤。你一定见过,你一定要见过,你一定要在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见过他。

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我想是这样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他一定就在旁边,我想,这的确不是个问题。因为他是我的邻居。

从我记事起,他就那个样子。很少会笑。脸上阴阴的,但言语还是温暖的。

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高高的个子。虽然有点老了,但并不难看。他的手和脚上长满了厚厚的老茧。据说他看了好多年,都没有看好,应该是严重的真菌感染吧。他的指甲和趾甲都严重变了型,翻卷着,灰黄的牙齿一般。记忆中最常见到的画面就是,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条斯理地用力刻着手和脚。他说过一到阴雨天他的手脚就会又痒又痛。他是不能种田的。

那是人民公社的时期,他好像专门给全大队的人理发。不收费。年终各个小队都分给他各种各样的粮食。他的生活既不富有也不寒酸。他有时候也会笑,但那笑容浅浅的,仿佛天上的浮云,转瞬即逝。

后来我稍微长大了,才听说他的故事。

他其实是地主家的儿子。小时候,家境非常好。他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在蜜罐中长大的。道道地地的少爷啊。据说他在上茅厕时候,因为怕闻那臭味,佣人便把成堆的糖果撒在厕所里。每上一次,就铺一次,还真是够奢侈的啊。

他的养尊处优的年少时光,也造就了他孤傲的性格。后来解放了,家里被毫无争议地评为地主,他本人也是四类分子,美好的生活从此便消失了。

因为家中的余荫,他还是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孩为妻。但时隔不久,当他们的女儿降生了之后,他们的争吵声便是此起彼伏。那女人终于忍受不住他的暴脾气,离家出走了。开始的时候,还会偶然过来看看孩子,之后就愈来愈少了,想来又行了人家。他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他也似乎在努力做一个好父亲。但他是个特别封建的人,感觉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等到孩子大了之后,这种感觉愈加明显了。他对女儿的态度也是愈来愈差,终于将她赶出了门。他的女儿去找她的母亲,不久之后就草草嫁人了。

那些年,他经常被拉去批斗游街劳动,有一次我还看见他自己动手做一顶高达十余米的帽子。

他的生活从此更加忧郁了。他拄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瘦削的身影在村子里晃来晃去。

对既往生活的无尽的回忆,铸就了他永恒的悲伤。他的眼中总有一抹淡淡的哀愁,挥之不去。当年我学素描时候,突然便想到了他。竟然很想为他画一幅画儿,题目就是:永恒的悲伤。可惜后来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他的生命力倒是十分顽强,很多次病痛都没有将他击垮,包括癌症。

他瘦削的身影依然在村子里游荡。淡淡的哀愁,晃动在眼波中。

阔别故乡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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