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雅如一扬之水
沈昌文说,要是他来写扬之水,题目就作“不解风情”,落笔则在“善解风情”(一九九三年七月廿日日记)。梵澄先生善处材与不材间,扬之水则可谓乐作解与不解人了。其不解风情,《<读书>十年》(一)中已屡见,兹不赘。今且从《<读书>十年》(二)捡出两则“善解风情”之例。
其一,某年为谷林先生贺寿,扬之水在贺卡上抄了在《宋书》上偶然撞见的一段文字,即卷九十三《隐逸传》记琅邪王弘之性好钓,或问“渔师得鱼卖否?”,答曰“亦自不得,得亦不卖”。此段话配与谷林先生,真真不失人,亦不失言。
其二见于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六日日记:
纷纷扬扬一日雪,落地化,落在树上却不化。忆及梁鼎芬致吴庆坻书简中的几句话:“门外大雪一尺,门内衰病一翁,寒鸦三两声,旧书一二种,公谓此时枯寂否?此人枯寂否?”似可自况。只是父母在不得言翁;旧书一二种,喜鹊三两只,却是即目。于是将此语抄与何兆武、周黎庵、周一良、朱维诤诸先生,就便约稿。
素心人行风雅事,即目可感,此即诗三百之“兴”。如此约稿,何止是风情。
至于小处,扬之水日记中所记岁时风日,鸟兽草木,尽皆“有情”。随手摘录两则,喜其有六朝尺牍风味:
合欢花开了,正好是端阳。(一九九二年六月五日)
阴一日,黄昏雨,是个无月的中秋。(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一日)
《<读书>十年》可作武侠读,观“侠女”扬之水游历江湖,转益多师,内外功渐进悟入。有时信笔逸出,别有可观者,如此册所见恺蒂年轻时的模样、“沪上陆公子”的酒量。然所记九一至九三年,最令我期待的是其与谷林、辛丰年两位老先生的结缘。之前读《书简三叠》,已窥先生襟怀,《读书》(二)中所记扬之水与谷林先生的数次过从,皆极简单,却情意深长。先生“古道可风”,一生酷爱文史,却经历一番阴错阳差,“大半生都在做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工作”。(一九九一年五月卅一日)我读到此句,为之一怔,感动许久。辛丰年先生是心慕已久的乐评人,先前仅从其子严锋笔下得识庐山,扬之水称之“有古君子风”,从日记看来二人仅有一面之缘,却倾盖如故。
读扬之水日记,常羡她每被老一辈学人引为同道,追究其由,方知可羡而难学。九一年五月卅一日初访谷林,先生表达能力并不好,出言极慢,时或停顿。“我引出的话题,都是他乐于回答的。”一九九一年十月九日至南通访辛丰年。“彼此谈过身世经历之后,就谈历史,谈音乐,谈书法,各类话题穿插跳跃,无所不谈,几无间断。”能与众先生对话,此是其学问难及处。
梵澄先生称之,“你可以算作出世的。”(一九九三年五月卅一日日记)金性尧自道其与扬之水的“共同特点”:“厌凡庸,厌头巾,厌婆子嚼舌。有审美力,感情质,无理论基础。喜博觅,爱书如命,手不释卷。喜收藏,近于贪婪,几日不到书店,茫茫然如有所失……”能为众先生喜爱,此是其性情难及处。
说到性情,日记中还可见其脾气。一九九二年七月九日日记,难得作嗔言,“他们是怀抱救世态人心之志的伟君子(这是令人感佩的)。我不过是抱定一本心爱的《读书》和自己的几本破书,默默做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事,而已。”“伟君子”三字实妙。正是扬之水的真气和痴气,使其成为可交之人,使读者得见久违的可感之事。
由此册所记书目,可见扬之水读书更集中于文史,且偏重于古,渐入“小道世界”。她自谦“不贤识小”,更谦言“实未必真的能够'识小’,不过保持一种'不受命’的姿态而已。”(《脂麻通鉴》题记)不厌其小,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此亦“脂麻通鉴”之旨。更可贵在其求学心态,“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亦可谓“有生于无”,于此要取梵澄先生《老子臆解》解:天下之物是有所为而成,但这有所为却成于一种无所为(wéi,无目的)之为。(一九九三年四月七日日记)
这三年于她颇具转折意味,九三年《棔柿楼读书记》结集出版,也正是她勤奋写作《脂麻通鉴》的时期。《棔柿楼读书记》出版后,她“审读一回,不满意处更多。高兴和激动全没有。心情倒沉重起来”。(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廿六日日记)“才觉得以前太芜杂了,以后想专心文史”。(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卅三日日记)“侠女”始开悟,恰是此册最末一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