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读王朝闻《我爱八大》(8)
读王朝闻《我爱八大》(8)
——《各有千秋》篇
刘晓林
可能王朝闻先生对莫奈的研究有些偏重,尤其对莫奈笔下的睡莲更是赞赏有加。似乎只有莫奈的睡莲与八大的荷花有一比了!其他的作比可能很是乏味——我在揣测王朝闻先生的所思,当然未必正确。
构图(特征)与(艺术)境界的关系非常密切,艺术上所谓的造境可以说完全离不开构图。莫奈的画作真迹我没有见过,如此来谈真的有些滑稽。好在我早已有了明示,书者的阐述是基于读读王朝闻《我爱八大》而起。根据资料记载,莫奈很会生活。他笔下的睡莲池在他巴黎郊外的花园里。这个花园有缤纷满目的名木奇花,花甲之年的莫奈清早起来就来到花园向各种花草树木问好。九十米长的油画《山林水泽》,我想在西方油画史类似的名作也并不多见。西方绘画在构图上大多采取静态透视(即焦点透视法),个中原因应该源于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而进一步导致了人们思维方式的不同。可以讲,西方绘画中的“意造”少得可怜;它们绝大多数是“天早”——自然如此而已。这样,方艺术家的画面中对景色的描绘以视觉的直接感受为主要依据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伟大的八大山人也不能跳出环境对他的制约。作为东方人,他在构图上采用了动态透视(即散点透视法)。在一个画面中春夏秋冬同时出现未尝不可,一件事情自始至终的发展过程一并呈现未尝不可。它不受固定视点的约束,时空能够无限拓展;人类的想象或联想能够自由延伸。如同中国的章回小说,每章既独立完整又与其他联系紧密。在这一点上,中国的绘画比西方绘画更容易令人产生暇思。莫奈的《山林水泽》很美,赏者深知睡莲就是睡莲(此花是花);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会让赏者如何作想呢?荷花是荷花(此花是花),同时也不能排除荷花以外(此花是花)。如是并非完全因为构图,它与艺术家的表现手法也关系甚大。对于博猎多涉的八大山人而言,睹过夏圭《长江万里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不无可能。
有研究者认为,对睡莲的描绘可以说是莫奈一生对光与色表现的总结。晚年的莫奈得了白内障,此时的他对色彩的“涂抹”有些类似同样得过白内障的、中国的黄宾虹对笔墨的“涂抹”——在技法上炉火纯青、在艺术的领悟上已臻妙境的他们凭着感觉来作画了!点划狼籍又不逾规矩。同一时空中的美被集中了起来,睡莲那班驳陆离的参差之美与周围环境相映成趣。也许莫奈本身就是一安静且不乏浪漫之人,他将自身的内美融注到了画面中。睡莲在他的笔下变得似睡似醒,如梦如幻——这莫非就是对“印象派”的自然阐释!?有的人在某些方面有着天生的异禀,比如莫奈对光与色的理解,比如宗其香对光与色的理解。莫奈是伟大的画家已然是不需的论证,他笔下睡莲颇有景致;而西方人的“绘画思维”导致了出自他手的睡莲依然是睡莲。
上面已经提到了东西方艺术家在绘画思维上的不同,这是造物主的安排。东方艺术家,尤其是写意大家,无不在做着“似与不似之间”的强调。若我们的腕下仅以再现客观存在为能事,已经有了自然还需要你我何用?“写意”与“造境”使得中国的大艺术家们更加注重情感的宣泄。不可否认,西方的大艺术家们在艺术创作上也有“写意”与“造境”的成分在里面。但整体来说,略逊东方。由于时空无限拓展的可能性使得人们在欣赏时更能调动自己的联想和想象,更能激荡自己的性情与灵魂。笔墨精神到底指什么?一言难尽。创作者的学养、认识等自然要包括在内,是否也应该将画面中所写事物的象征性是否更强烈也包括在内呢?后者是我在行文时突然想到的。八大山人笔下的荷花是美人还是君子?总之,它已不仅是荷花!
附:
王朝闻:《我爱八大》之“各有千秋”
前面的章节里,谈到1991年我看过莫奈一些睡莲原作得来的印象。在这里,只想从构图特征与艺术境界的关系,约略谈谈莫奈与八大山人所画荷花的差别。
我在巴黎奥兰格列博物馆两间大厅里,看到八幅长卷般的莫奈画的睡莲。如今托人看看画册上的外文,得知画题可译为《山林水泽》。据说取材于画家自己的花园,画成之后才转制于壁上,成了奉献给国家的几件艺术珍品。这八幅画的宽度长短有别。这些共有九十米长的油画,在构图方面和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⑥有显著区别。不论莫奈采用的是仰透视、俯透视还是平透视,总之都是静态透视即焦点透视法,而且,大多在画面左右两侧,各画出一段近景中的柳树身干。这样的画面,使我联想到舞台布景底幕上的背景,给看画的人规定了镜框式的视觉范围。也好像是要让观画者觉得,自己站在一定的立足点上,集中精力观赏画中全部景色。一句话:画面对景色的描绘,以视觉的直接感受为主要依据。
八大山人这幅《河上花图卷》的构图,采用的是动态透视及散点透视法。所以,看这幅图卷时。不禁联想起观赏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或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那种超越焦点透视法的构图,也联想起阅读以语言为媒介的章回小说。从头至尾的各个片段,既已连成一片,也可分成段落来观赏。因此,观赏八大此画,不像观赏莫奈横长画幅构图那样,视点受到确定空间的约束。相反,体现着中国绘画长卷构图那种不把空间形态固定化的艺术特征。观画者面对这幅《河上花图卷》,感到观赏活动更自由,想象或联想更不受固定视点的约束。八大山人此画的构图,可能是对夏圭《长江万里图》等传统方式的继承,也像异想天开的新创造。
如果说莫奈画莲花的意图,是想令人惊叹他再现了特定光线之下的美好景象,对荷花的花与叶的视觉特征的表现方式,是把画家自己所欣赏的睡莲放在同一瞬间向观画者和盘托出,而且规定了画中最值得欣赏的重点,可能给观画者造成幻觉,仿佛亲临睡莲自在地生长着的幽静以及带有野趣的沼泽地带,不像凡尔赛王宫花坛受整齐一律的环境所束缚,好像面对花色灿烂的光和色的幻境。但是,尽管这样的画面给观画者提供了可能选择从左右上下各方挑选自己关心的局部而细看的自由,却不能像看八大山人这套组画型或长卷型画轴那样感到富有天趣的愉快。后者不只摹仿了引起美感的对象,而且着重表现了对象所引起的美感自身。甚至可以说,这种构图方式为花鸟画创造了新形式,异想天开地表现出画家所向往的神奇境界。
八大山人画的荷花不受空间限制,却能暗示虚幻的时间。形象仿佛是美人或君子的象征,如果说八大山人在《河上花图卷》中反复画出的不同神态的荷花,系较之画面上的兰、竹更受到画家重视的主角,那么,当个别荷花在总体结构里分别出现时,它们那各自不同的神态,近似《韩熙载夜宴图》里的主角韩熙载,在长卷里多次以不同动作反复出现那样,受到其他景物的衬托而使主角更能引人注目。反转来说,主角出现时的形态特点,增加了其他景物的审美魅力。这种魅力的引起,不限于出现在画面上的视觉形象,而且潜藏于画面里的无形的意蕴,可能使观画者联想到人的品质。因此,它的意境显得更丰富、更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