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桥初录(中):清水桥跟柏家坪争北路第一圩

3

  清水镇上的居民,都是种田的农民。

  清水桥分清一村、清二村。

  清一一条街,清二一条街。

  两条街几乎一模一样。到现在为止,我还傻傻地分不清,哪一条是清一街,哪一条是清二街。

  清水桥离东干脚五里路,在小学读完之前,我去过两次,但没有一次记得清水桥的样子。我二、三岁的时候,骑在爷爷的脖子上去过清水桥,我奶奶,我父亲、我妈妈都说过,当时我爷爷最疼爱我,把我看作宝,在外面得一颗糖,在家炼油得一块指头大的油炸皮,我爷爷都会留给我。我三岁的时候,爷爷染病辞世,爷爷的样子我都没记清。五、六岁的时候,五姑带我去过一次清水桥看公社开大会,走了很远的路,还穿过一块蚕豆开花的田野,过一座青苔老石桥,进了镇子,五姑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小学毕业那年,五姑在婆家怄气吃了一瓶农药,一命呜呼。

  我上初二了,妈妈带我去交公粮,过清水桥,觉得还不如平田院子壮观、气派。粮站抽检的人说我家的稻谷水分大,要再晒一个日头。我和妈妈把麻袋卸下来,在粮站的晒谷坪上晒稻谷。

  妈妈借了竹扒子,一个劲儿地把地上的稻谷翻来覆去。

  妈妈的脸色很难看,敷了一层黄泥一样,汗水淌过,画出一道一道印子。

  她跟我说:崽,你看嘛,这就是当农民的下场,当官的一句话,你就得流半天的汗。

  妈妈觉得粮站的那个“官”在刁难她。

  我很无辜地躲在阴凉地方,看着母亲脸色如铁。

  农民很接地气,却很没权力。

  我不开心,但也自觉改变不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行。

  我父亲也常揶揄他自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打地洞。他自认为自己是老鼠。

  父亲绝望没几年,好消息来了,不收公粮了。

 其时,我在“清大”——清水桥中学补习。

  新修的永连公路直直地从清水桥东边穿过。

  因了这条公路,清水桥的人舍弃了老街,纷纷在公路两侧占地基,一年补习读完,公路两侧,各建起了一排两层、三层,甚至四层的楼房,原本土里土气的清水桥,像个小城镇了。但旧街道却保留了下来。那是我喜欢的街道。坑坑洼洼的石板道两边,是木楼的屋檐滴水。屋檐是走廊,从东通道西,下雨天,不带伞,也淋不到雨。木房的板壁烟熏火燎,褴褛不堪,却满是人间味道。屋里不管有没有人,门前照例摆一条汗腻乌黑的长凳子,供过往客人歇脚。狗——黄狗,或者黑狗,傍着屋檐黑柱子蜷着身子。石板道上,不时可以看见三两只鸡在缝隙里啄土寻食。

  街上有美女,或叫萍萍,卖布的,端庄如画。或叫瑶瑶,在家做杂务的,小家碧玉。还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春天插秧回来,挽着裤脚,小腿白皙如玉,我就和欧阳智喊:脚上有蚂蝗。吓得那二九妙龄姑娘赶紧立住身子,刁起脚杆子来看。还没等她把两条白脚杆看完,我和欧阳智早跑了。

  欧阳智是横龙山的,横龙山书名叫龙岗,分新龙岗、老龙岗。欧阳智是老龙岗的。他的父母为人特别随和、亲切。

  每次去他家混吃混喝,都要经过粮站。

  粮站的两扇大木门敞开着,门板上,已经生了一层白霉。门里面的晒谷坪上,堆满木条木箱。仓库上的瓦已经塌下一角,要破烂了,然而,我心里却泛起一些酸楚。

4

  清水桥集敢跟柏家坪集争宁远北路第一集,是有底气的。

  柏家坪原是柏家坪区政府驻地,单位多,消费多,带起了集市,以至于赶不赶集,集上都有人做买卖,分不清赶集不赶集。不像永安圩、双井圩和清水桥圩,不逢集日,镇上的老百姓都在田间地头忙活。每逢集日,那就是另一种风景。清水桥的集,不单是附近的人来买东卖西,除了南边柏家坪、仁和的,东边鲤溪的,西边中和的,北边阳明山里的,还有别县的,新田的来卖牛,祁阳的来卖五金,双牌的来卖树子,道县的来卖柑子,蓝山的来卖布料,集上人山人海。

  每个冬天逢集日,我都来清水桥卖菜。

  原来卖菜是柏家人垄断的。柏家就在柏家坪边边上,西邻舂水,东挨永连公路。为了满足柏家坪区机关的消费,每天都上街卖菜,卖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时久日长,卖出了经验,也种出了经验。芹菜、白菜、萝卜、莴笋……经过柏家人的手,就有了卖相。在清水桥买菜的都是阳明山里的人,讲实惠,不讲好看。平田人、东干脚的人、段家的人,看准了这个机会,上街就便宜卖,和柏家人打价格战。几年下来,便把柏家的菜赶出了清水桥集市。

  我家主要种三种菜:白菜、芹菜、蒜。

  当家的是白菜,比种其它菜要少操心。

  赶集头天把白菜砍回来,剥掉死叶、黄叶和外层的青叶子,搓几根稻草捆起来,一兜一兜装进畚箕码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去清水桥集市上抢位置。马路两边,都是卖菜的,箩筐、畚箕排几里路长。去晚了,摆在边边沿,卖得慢。而挑上街的菜,烂便宜也得卖,不能挑回来喂猪。我年轻力壮跑得快,挑着一担白菜,一气不歇就能到清水桥。父亲挑担子慢慢悠悠,挑十里八里一个样。我占了地方,放下担子托乡亲照看,又回头去接父亲。

  父亲来了,我就不管了。一个是怕遇到同学,被看不起,一个是卖菜很耗功夫,山里人不到散圩,不会买菜——总不能拎着几棵大白菜去街上人堆里挤。

  沿着成衣市场往下,就会到肉行。

  隔一条水沟,就是猪行、鸡鸭行、牛行,最外面,是山里人卖杉树竹木的坪子。

  街道里人很多,人声,鸡叫,鸭叫,搅成一团。小猪崽子叫——像尖刀一样刺进人流。味道也不好,海货山货的霉味,肉行的腥味、鸡鸭行的腥味,猪行的尿骚味,人挤人的汗味,混在一起,难闻,却并不令人作呕。或许这些,在平常已经司空见惯。

  人挨人走到水沟边,我便找一个可以立脚地方站住。

  沟边有一个小饭店,是我同学家开的。同学是女同学,街上唯一的女同学,唯一有过几次交流的女同学。就是这点,每次赶集,我都挤进人流,一路挤挤挨挨到这里,看到她了——有时被她看到了,她邀请我到店里坐,吃饭,更多的时候,她看不到我,我看到她。看一阵子,估摸父亲要寻我了,我才插进人流,往卖菜的马路走。

  父亲从来没有问过我挤进圩场买什么——或许他知道我身无分文,年轻喜欢看个热闹吧。

  我也没告诉过他街上有一个女同学。

  我是学生。

  再者,从街上嫁到农村的,绝无可能。

  农村的嫁街上,街上的嫁街上,条件好的,嫁给坐在机关里的人,嫁城里人。

  我那同学家庭条件好,自己条件也很好,一米七的个子,窈窕淑女,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当然也包括我,想想就好,过过眼瘾就好。

5

  家里卖了一栏猪,得了钱,给我配备了一辆自行车。

  有了这个工具,我开始喜欢出门。

  我喜欢往北。

  往北都是清水桥的地盘。

  出了东干脚的小马路,是省道永连公路。

  路上铺的是黄泥和卵石,坑洼不平。路边种的是白杨树,拳头大树干,在路边站得笔笔直直。

  白杨树有叶子的时候,叶子上一层黄尘。

  白杨树没有叶子的时候,白杨树枝干上一层黄尘。

  迎面而来的是何家。何家与清水桥一河之隔。何家的姑娘那是出了名的风骚——或者是想着嫁到街上去,在穿着上做讲究,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或者我理解错了,应该叫气质。何家院子在山脚下,与东干脚隔着山背靠背,放牛的时候,经常在山上碰面。东干脚没有一个男人娶回何家的姑娘。村里人说何家姑娘好看,不好养,性格泼辣,一言不合,就整得家里鸡犬不宁,并且马上举例平田院子某某娶了个何家媳妇,三天两头家里就鸡飞狗跳。在经过何家的时候,看一眼村前面乌漆嘛黑的何家大厅——以前来过这里看露天电影,就上清水桥。清水桥真有桥,石桥,平卧,桥下水坝,水清见底。附近居家的人,男的来这里洗澡,女的来这里浣衣。

  坝上坝下,沿河两边都种着枫杨树,龙皮虬枝,冠盖如云。

  在清水桥中学补习的时候,我和同族的欧阳钦来过这里。

  他抱着从语文老师那里借来的三弦。

  我甩着空手。

  下了河坡,在水边找一棵大枫杨树,坐在树根上,他乱弹琴,我看流水。

  过了桥,就进入清水桥圩。冷圩,清水桥集市跟乡场一样,没人。街道上,一条狗晃晃悠悠,找地方拉尿做记号。我也不敢掉转车把,去水沟边看同学——或者,人家已经嫁做官人妇了。在那些敞开门的楼房前一晃而过,就过了清水桥中学的大门,到了几户人家的成立坊。冲过去,路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黄泥水田,小河那边,是绿树村边合的万家。在万家我有美女同学,同班,但至始至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过桥上坡,是上马石,村里有我在“清大”读书时认识的同学,但没有来由去找一个平时关系一般的同学。我继续选择北上,我心里念着前面就是传说中的双龙水库。我一直想去双龙水库看看。

  双龙水库是宁远北部最大的水利工程,修建的时候,调动了清水桥、柏家坪的劳力。

  父亲当年被派去修过双龙水库。

  村里的主要劳动力,都被派去双龙水库做过工,在工地住过。那是一个火热滚烫的年代,令人神往。但我一直没有去过,更别说见过双龙水库了。

  据茶叔说,双龙水库就阳明山下的大源岭,运土方,填石头,把山涧里的水一堵,就成了大坝,水库里面养鱼、放船。水库里的大草鱼十多斤一条,水库里有船,还安了马达,有专人管理、巡视。

  过了晓塘铺凉沁沁的黑松林,就是座堂。

  柏家坪的历史,从舂陵侯始,清水桥的历史,应从座堂始。唐代宗大历年间,在此设大历县,县治就设在座堂。刘买后代子孙里出了个刘秀,大历县设置不久即被撤销,舂陵因刘秀光大,大历县却没有留下什么史料。但文明的踪迹,却在座堂的建筑得到了一些保留,气势壮观的牌楼,大飞檐长街,大石板街道,街口的拴马桩,都在呈现历史的面貌。

  脚下的永连公路,在唐代是官道,现在,是省道。

  放下自行车,依靠在吕家桥桥栏杆上,看着西边山脚下的座堂村,无论如何推想,也想不明白,当年历史为什么选择座堂,两边的山,两条胳膊一样夹着这块地方。

  过了吕家桥,就是枫岩脚,村子像一条蚯蚓一样巴在山脚下。

  在石山下转弯,隐在竹林里的屋瓦,是下龙盘,三岔路口,往西北,是永连公路上山的长斜坡,正北高高的陡坡上,有一条简易公路。那条大斜坡,人力根本不可能把自行车蹬上去——目测至少有两里路长。斜坡下的竹木林里是美丽乡村刘家坪,斜坡上依山而建的是上龙盘。上了斜坡,公路就像捆在山腰上的皮带。骑车直接往前窜,是大桥——连接两座山腰的大桥。对面的山——我还以为是阳明山,从上至下披着青茅草,湿漉漉的样子,直往天空窜,高不可攀。过了桥,上坡,在山上转一个“几”字弯,出隘口,下坡,就到四山环绕的侯坪——传说舂陵侯练兵和驻军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胡家、谢家两姓人的地盘。再往前,就是双牌地界——双龙水库呢?

  我是不是走错路了?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尔遇到一辆宁远——冷水滩的大巴,擦身而过,拉出一声长长的喇叭声在大山里回响,吓人。

  山里没有美女,没有我想看的风景——直插云霄的山,我在家门口,天天能看到。山腰间的大桥很壮观,茶叔却说,附近村里的女人寻死,就来这里跳桥,吓得我浑身一激灵。双龙水库呢?

  你走错了,到了上龙盘,莫上永连公路那个大斜坡,直街上对面的陡坡,走简易公路,上去就是桐木累。那里住着好多瑶人,乌漆嘛黑,一年四季没洗澡的样子,你问一问,双龙水库就在山里面。

  我记住了,然而,已经没有了四处游荡的兴致。

未完……请明日再看续集《清水桥初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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