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上的绿飘带
天路上的绿飘带
转眼,离开老部队26年了。然而,26年来,老部队的一切,却仍然清晰的印在脑子里,须臾不可分离。
老部队驻地在新疆的南疆,一个叫做库车的地方,原来番号叫36318部队,代号叫汽车第五十六团。那是南疆线上一个非常有名的汽车团,担负新藏线的运输任务,一路向西,经叶城、喀什,把物资运往西藏,最远的是狮泉河,最有名的是神仙湾。
每年五月,山河解冻,几百台军车在锣鼓声中,在亲人的注目礼中,从营区出发,浩浩荡荡地向西开进。留守战友送出征的战友,妻送夫、父送子、儿女送父亲的场面,总是令人格外难忘。因为这一去,执行任务最长的要等到十月份,山河再次封冻时才能回来。他们穿过戈壁,穿越大漠孤烟,穿透长河落日,每到一处,除了少数像三十里营房的兵站,多数时刻,汽车兵的生活就在车轮上,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安营扎寨。睡在大厢里,住在车底下,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冰雪——总之你很难想到,在二十世纪末的军队,还有这样的景象。没办法,一切自然条件的恶劣,在藏北高原地带,如此不可逆转。这个团成立了多少年,当年我们并不知道,因为我一直到考上军校离开时,团里都没有团史,也没有宣传栏。后来时光一转眼到了2008年,我一个人走边防,不停的采访,还专门绕道重回故地去看,此时团里已有荣誉室,匆匆忙忙的,也没有记住多少光荣往事。事实上,从我们个人的经历中,光荣的往事还是蛮多的,我没法帮团里干什么,后来便都写进了小说,长长短短的,一股脑儿发表在大大小小的期刊上。不少战友看到后说:“没想到我们团当年的通信员,还能当上作家。”
是啊,那些火热的生活,团队的精神,鲜活的人物,动人的故事,即使你离开了那里,又怎么能够忘掉?
记得某一年吧,某连突然分来了一个排长。这个排长特别敦厚实在,迅速与兵们打成一片。据说,当年他是主动要求到边疆来的,想到边防建功立业。可能抱有这样的斗志,他来到越来越戈壁化的地方,并没有失望的感觉。但是,连队第一次出车,他便出了洋相。那时,按照规定,干部是不允许开车的——除了我们连长那样性急的人,看到有些兵磨磨矶矶的,半天不敢加油便抢过方向盘自己的开的人除外,在此呵呵一下,免得连长看到以为是我在批评他,其实我的性格与他一样——因为干部出了问题不好处理。再说,所经过高原之处,缺氧的地方总容易让人思维变慢,难免遇到险危路段造成事故。因此,连长为照顾刚来的排长,便对他讲:“你从头车,带路。”排长想想挺威武的,立马应诺。七十多台车,摆成长龙上路,特别是车辆拐弯时,回头一看,排长觉得挺美——绿色的巨龙奔驰飞舞,仿佛是高原天路上的一根绿色飘带。这才是军营气象啊,排长这样想。一路不知过了多少个大坂,气候越来越差,不是刮风就是下雪,接着便是搓板路,冰雪路,泥浆路,单行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新藏公路,还不像现在这样硬化,多数路段不是被毁就是被冲,所有的浪漫想法,会在兵们的心里慢慢凝结成心事。因此,老兵们一路上很少言语,只有新兵们,傻不隆咚的叽叽喳喳,等他们不太爱说话时,肩上一定是多了许多杠也成老兵了。老兵们开始都很宽容,没有新兵一路闹轰轰的,一开就是一个月的车,的确显得非常寂寞。这个排长一路上陪着老兵说话。老兵不知道走了多少回这条路了,他对排长讲,每次出发时,老婆都是泪汪汪的,生怕他一去就不回来。老兵们的故事很长,一个接着一个,有时让人笑,有时让人跳,有时让人泪。排长听得泪也汪汪的。前面是山路,弯弯的山道像是U形线,一个接着一个,排长从窗户探头下去,吓得连忙又把头缩了回来——作为头车,但到巨龙缠绕在山间上,既壮观又令人害怕,因为一则就是悬崖般的陡峭。这是排长第一次出车,起初的兴奋全被害怕填满了。慢慢的他也话少了。等全连跟着他的头车行进到快到山顶的时候,有人向连长报告:“连长连长,看不到头车,头车在哪?”那时我们连出车,都是要严格按照顺序来的,每个车上都有序号,不允许随便超越,主要考虑行车安全,不允许一些年轻气盛的兵飙车技。连长在中间地段,伸出头看了看,果然看不到头车。他用步话机寻问,但没有任何回答。头车不见了!这是个奇怪的信号。连长马上紧张起来,命令全连的车靠边停下,他害怕头车翻车了。让大家检查。结果,前面的车跑到更前面,没有发现新排长乘坐的车。一辆车凭空消失,这事还是头一次见。
车到哪里去了呢?连长的心跳加速。他让大家找。大家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过了好半天,忽然尾车传来信息:“报告连长,车找到啦。”连长急切地问:“车在哪里?是不是翻了?”尾车的班长说:“车是翻了,不过又跟上来了?!”说完,尾车的班长在步话机中笑了。连长很生气,骂开了:“车都翻了,你还有心事笑,你小子安的什么心?”一边骂,连长一边问情况。由于是弯道,从山上往下看去,一道道的弯,就像一条条的带子在山上挂着。尾车班长在步话机中说:“报告连长,头车翻了后,直接翻到山脚下去了,你都不敢相信,他们的车打了多少个滚,居然又正了过来,还能开,跟在后面呢。”班长在步话机一说,全连的步话机都听到了,于是笑声一片。后来才了解到,头车的班长正在给新排长讲血泪史时,眼睛一掉,这一抹眼泪,车在夹窄的山路上打了个滑,直接往山下冲了。正好那几道弯,没有我们连的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车不停地翻滚,排长想,这下小命完了!他们在车里突然真的哭了起来。但接连的翻滚,他们摔得昏了过来。等醒来时,车在山谷,正好一段平坦的路上,车身还正正的。除车身挂了花刮了一道道的痕之外,车上运的物资由于用铁架子插进去的,绑得很紧,什么都没有损失。排长和班长睁开眼时,还以为死了。特别是排长,醒来傻傻地坐在驾驶室,像傻了似的。班长掐了他半天才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梦。他们两个人便又从哭转为笑了。晃晃悠悠的又开了上来,只是头车变成了尾车!连长气得没法,但也没有过多的指责他们,因为翻车甚至出车祸的事,在这条路上见得太多了。
这事,也便成为连里甚至团里好多年的笑话。好在排长傻乎乎的,心理素质好,走到哪里任人笑,甚至别人讲起时自己也笑。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再取笑他了。
我们的连队就长年累月地奔跑在这条路上。这条路上的故事很多,传奇很多。每个汽车兵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比如,我们副连长带队出车时,曾遇上暴风雪,差点冻死在那条路上,但他们没有动过车上任何一点物资;再比如,车队遇上狼群,几百只狼一下子包围了他们,让新兵们在车里发抖;再比如,车队上了山,那些守哨卡的小战士跳进大厢,哭着要下山;还比如,连队将山上的人运下来时,兵们见到了绿色的树,一个个抱着大树哭……等等等等。每一个故事后面,都有一颗坚强或者柔软的心,都牵着一群群的人。
2008年我再去看老连队时,由于我们连在郊区,已经卖给了地方,不想原来自己的屁股下一直坐着一个油田。我到团部去,团里的番号又变了。我在那没有遇到当年的战友,干部们或转业或调走了,而老兵们都早已散落,回了自己的故乡。我站在连队那口新开发的巨大油井口前,为青春不停的叹息。今年,我听说这次改编中,由于南疆已经通了铁路,我们团的任务发生变化,已由一个满编团改为两个营,番号也没有了。我想,无论怎么改变,我们团的奉献牺牲,我们团的精神风貌,会永远飘扬在那条天路上,灵魂不散,军魂不变。而那些牺牲在那条路上的英雄们,将永远与那条路一起,因守护着祖国的安宁而被我们记住,希望你们的灵魂不会寂寞。
致敬,我的连队我的团!(本文发表于《世界军事》杂志)
不知道当年那些老兵们,后来都散落在天地各方,现在都怎么样了?祝福你们。希望有一天,能带着你们的妻子孩子,和当年的战友们一起去看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你们的好多事,都被当年那个当通信员的小兵,写在了他笔下的小说里。《营区的光线》《东营盘点兵》《冬天的戈壁》《遥远的车群》《祝你幸福》等文章里,记录的不仅是你们,也同时丰富了他的人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