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我的马梧桥河沿!

流水小桥轻舟,
枕河人家埠头。
岸边石板路,
台门古韵悠悠。
知否知否?
皆成海市蜃楼!
一座装满了我无数童趣的老台门,一条载不动我一生乡愁的乌篷船。它就是我的马梧桥河沿——家乡年轻人大概都没听说过这一地名吧。
以一条条家前门后无处不在的涓涓小河为经线,以一座座五步一登十步一跨的苍老石桥为纬线,把古老的小城编织成了一张充满古老色彩的华丽地毯,而马梧桥河沿只不过是这张地毯图案上微不足道的一朵小草而已。这朵小草诚然不能与大街、大教场、上下大路相提并论,然而却是水乡民居巨幅画面之一斑,古城文史不可或缺之一页。
我家搬到了马梧桥河沿,是在我五岁那年。与大多数人家一样,我家门前也是一条小河,我至今不知河的大名,听说叫酒务桥河。河畔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旁,矗立着一排坐北朝南、乌瓦粉墙的台门房子,在每家台门上方都醒目地镶嵌着一块蓝底白字的铁制门牌,其中一块印着“马梧桥河沿10号”的黑漆台门,就是当年保护我开始人生航行的诺亚方舟。
与别家台门稍有不同的是,我家台门是乌瓦黑墙,门外河边砌有一堵照壁。据说这是为了阻断来访之鬼的来路,因为小鬼只走直线,不会转弯。然而小鬼虽然被挡住了,却没挡住我自动投河去找了一次小鬼。那天我们几个小孩随母亲上街,回家时大家乱哄哄地跟着她进了屋。关门前细心的母亲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我,就飞快跑出门外,到河边一看,只见我正在水中挣扎浮沉。她焦急地呼叫救人,好心的路人闻声赶来,将我拉上了岸。母亲把我领回家换衣服时问我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记得无意中转身到河边去看一看,不料一失足掉进河中。母亲连连说:“捏居哉,捏居哉!”(绍兴话:见鬼了)
其实这条酒务桥河河面十分狭窄,不过比溪涧要是要宽,而且河底也较之深得多,足以使一条乌篷船款款划过。甚至当两条乌篷船狭路相逢,也可以小心翼翼地擦肩而过。河之彼岸是一排黑魆魆参差不齐的民舍,拔“水”而起,宛如种植在水底的一道防护林带。这些临河民舍的下面大多有一个踏道头(即河埠头,通向河面的台阶式通道),以便居民洗涤衣物和进行水上交易。在小河的另一端也散布着零星的踏道头,供台门人家共用。不过浑浊的河水不能饮用,食用水源还得靠存储在“七石缸”的“天落水”(檐头水积存起来的雨水)和井水。

马梧桥位于(南北)塔子桥直街(?)—马梧桥直街(现新建南路)和(东西)马梧桥河沿—酒务桥河沿(现人民中路、西路)的十字街口,记得路口东北角有一家不大的烟酒糖果铺。虽说处于交通要道,但却并非城区主要道路,因此马梧桥是一座名气不大的小桥,在志书和历史资料中很难找到它的前世后生。我经多次搜索,仅查到提及它名字的一些记载或作品,仍不见具体记述,希望能得到绍兴研究乡土史和地方志专家的指点:
在嘉泰《会稽志》(清代志书)中所载桥梁中并未提及马梧桥,仅出现了酒务桥的桥名。但在清光绪壬辰冬(1893年)绘制的《绍兴府城衢路图》中,载有标明桥名的古桥136座,其中就有马五桥、唐家桥、英三板桥、观音桥、会源桥以及酒务桥。
对于马五桥之名是其原名还是笔误,作为门外汉的我自然说不清楚。但是有两处资料中为我的记忆找到了依据。其一是从“学坛地”谈起: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对地方官学的建制及师生名额进行了具体规定。次年,会稽(今属绍兴)县令宋之珍建立了会稽县学,县学南抵马梧桥,北靠清道桥与圣路桥河沿之间。其二在介绍清朝中叶绍兴流行盲艺人演唱的绍兴词调时说:绍兴词调艺人,聚居绍兴城内马梧桥直街(今称新建南路)一带。我还记得当年在这条马梧桥直街上,确实居住着不少“瞎子”、“瞎婆”,均以弹唱为生,
当发现周作人的《石板路》一文时,更令我倍感欣喜。文曰:“绍兴城里的西边自北海桥以次,有好些大的圆洞桥,可以入画,老屋在东郭门内,近处便很缺少了,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迹寺前的春波桥是个例外,还是小圆洞桥,但其下可以通行任何乌篷船,石级也当有七八级了。”周作人说得不错,马梧桥的确是一座“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的泛泛之辈。

我家在马梧桥东面,当一进入马梧桥河沿时,却会令人感到不大雅观:映入眼帘的是河岸旁的一座破旧台门,与之毗邻的则是一个敞开式双人并坐的茅坑,继之是一所陋屋,住着一个名叫阿寿的黄包车(人力车)夫一家人,而陋屋旁边是一片空地,上面堆满了砖石碎片,我想大概是一座被大火烧毁的台门遗址。隔河对面则是更大一片空地,土阜上杂草丛生,蚱蜢、蝗虫、蛐蛐、叫蝈蝈,应有尽有,成了我孩提时代的“百草园”。后来大小两块空地都被1952年成立的绍兴一初改为操场。但从我家的台门开始,马梧桥河沿就变得有模有样了。
马梧桥东行,离我家仅几步之遥,就是两条石板铺成而两边有石栏的唐家桥,跨桥进入一条不到五十米长的小弄堂即唐家弄,桥和弄在资料上都是乏善可陈的空白。当前行二三十步,经过一个旗杆台门,就到了一座梁式石桥五三板桥(英三板桥可能是笔误)。虽然此桥的来历也是平泛,但1949年春,一位年轻的绍兴人在手术后曾病居于此,他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著名思想家、《无梦楼随笔》作者张中晓。1955年,他被打成《胡峰反革命集团》蒙冤入狱,到1980年被平反时,他早已英年而殁。
过桥进入的状元弄则并非等闲之辈了。历史上绍兴曾出过近30名文武状元,以状元命名的“状元弄”至少有两条:一在断河头旁边,二就是位于马梧桥河沿与观音弄之间的南北向小弄。这条状元弄与西侧唐家弄平行,长一百余米。
状元弄的来历非同小可,据史料记载,弄内曾为状元余煌府第。余煌府第俗称状元台门,建于弄内西侧,大门坐西朝东。余煌何许人也?他字武贞,明会稽人,于天启五年(1625年)乙丑科殿试第一,钦点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参与修《三朝要典》。崇祯年间任职时他为国家和家乡做了不少好事。明朝末年,当清军大举南下、鲁王监国绍兴时,余煌被授兵部尚书,亲赴前线督师。在清军过钱塘江后,鲁王弃城逃遁,余煌果断启城使百姓出城以避兵灾。而他与户部尚书倪元璐等一批明廷旧臣,誓不降清,投水殉节于渡东桥下。余煌于六月初四,朝服袖石,在渡东桥下,自溺而死。他的绝命书云:“ ……止水汨罗,以了吾事。有愧文山,不入柴市。”绍兴居民为其忠贞不贰的民族气节所感动,曾立祠祭祀。

从状元弄前行,经过我的母校缪家桥小学(原系教会学校承天中学附小)不多远,就到了观音桥。观音桥曾称兴福桥,是一座南北向梁式单孔石桥。桥南连接的小弄称观音弄,弄西起马梧桥直街,东止于观音桥脚。观音弄内曾建有观音寺,后称圆通妙智教院。据明万历三年(1575年)《会稽县志》载,此寺还与吴越王钱镠有关:晚唐吴越王钱镠镇守越州时,患了眼疾,虽经多方求医拜佛仍未见好转,使其颇感烦恼。一天晚上,钱镠在睡梦中,见一美貌丽人将药馈施于他,钱镠于是将药含服。天明梦醒,钱镠发觉眼疾已愈,便认定梦中丽人一定是位神仙。正在凝神沉思之时,宁波方向有人在海上得到一尊用沉香木雕刻成的观音像来献。钱镠十分惊讶,肃然而说:“此即前夕之美人也。”到宋朝开宝八年(975年),少卿皮文灿根据钱氏这段故事,于此建一寺,把观音雕像放置在寺中,因此这寺被称作“观音院”,清朝又改名观音寺。路因寺得名,明朝时称为观音坊,清朝时称为观音弄。
解放初在观音桥隔河对面突然出现一家绍兴茶厂,是由一所美轮美奂的五间三进台门改建而成。其实该台门是南宋遗臣戚亚卿后裔、民国期间曾任江西省省长戚扬(1857~1945年)的住宅。戚扬是山阴安昌白洋西塘下人,其父戚学仕在天平军占领绍兴城,率百余人奋起抗击沿海盗贼,贼平而西塘下旧庐被毁,遂移居塘外。民国十年戚扬去职返里,建造了这座住宅。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曾购救国公债十万元。之后戚扬独自隐居绍兴观音桥本宅,于民国34年(1945年)秋在贫病中去世。
离观音桥咫尺之遥处,是我儿时经常光顾嬉戏的人民公园。此公园系清乾隆年间会稽富商赵焯(字鹤峤)所建。其子赵鏏字鼎成,号省园)于原址予以扩建,改 名为“省园”,俗称“赵园”。道光《会稽县志稿》称:“自宋时沈园而后,越城胜景以此为最”。咸丰年间一场大火,焚毁了园内亭榭台阁、珍禽异卉。民国21年(1932年)易主金汤侯,改名“半农园”,并由他修葺一新,人称“金家花园”。
绍兴皋埠人金汤侯(1888~1967年),被称为“绍兴金半城”。民国初金汤侯出任过几处地方官职,颇有政绩。但他更是绍兴首屈一指的民族实业家,曾兴办萧绍公路,还经营过协和煤油公司,陆永兴五金器材商店,参与重建大禹陵庙,抗战期间为绍兴百姓积极向外地筹粮。建国初,金汤侯将其私家花园捐赠人民政府,改名人民公园,供人游览。1978年经国家拨款整修 ,建为儿童公园。有关部门在园内辟了一间面积仅50平米的赵之谦纪念馆,其实此赵并非彼赵,未免张冠李戴。文革期间,金汤侯遭受迫害和侮辱,于1967年含冤去世。
横贯东西的酒务桥河,向东流经观音桥后,在会源桥与稽山河相连。由南向北横跨稽山河上则是六座名桥:会源桥,纺车桥,望春桥,东双桥,八字桥,广宁桥。

酒务桥河沿是我去得不多的地方,虽然熟知它的大名。儿时的我经常从马梧桥直街北行到大坊口,大坊口东面就是东街,西面就是清道桥大街,两条街都是繁华商圈。后来高中在绍兴二中(今稽山中学)就读,每天就必须向南步行到学校,途径塔子桥、都昌坊口和福康医院。其中塔子桥旁边的长庆寺、土谷寺是必经之地,而都昌坊口里面就是鲁迅故居,使我得以频频沐浴于鲁迅的阳光。
地处酒务桥河沿(今人民西路)与历史老街仓桥直街交汇处的酒务桥,原为石砌拱桥。绍兴酒在宋朝时十分繁荣,南宋对绍兴酒生产及经营的流程管理相当细微严格,设有都酒务街,并在“酒务桥”将买卖酒的流程加以严格的控制,生产和销售相分离,以最大限度保证酒税源的不流失。
遗憾的是,一波接一波的绍兴垫河拆房浪潮,使古绍兴面目全非,万劫不复,不复再成为“放大的周庄”(吴冠中语)了。马梧桥河沿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1954年,马梧桥河就遭填埋,马梧桥自然被打入地宫,状元弄口的吴三板桥亦同时被拆除。被改为人民中路的马梧桥河沿,在上世纪80年代,因路面拓宽并沿街兴建商铺,将原有台门全部拆、拆、拆。状元弄在建造亚都大酒店时全部被拆除,余煌府第荡然无存,经改造后的唐家弄,则保留在现人民中路亚都大酒店边上。
我的老屋“马梧桥河沿10号”,在我们被扫地出门(因为我们仅仅是租客,而房东刘彙臣早已逃往香港)后,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改为街道卫生院。然而当我在2000年初返乡时,经发现我家所在地上矗立起一座大楼,门前牌匾上“中国银行BANK OF CHINA”中英文两种文字赫然在目。我想我比状元余煌幸运多了,离别家乡岁月多,回家竟成阔老板!
故乡是春天的梦
思念是绿色的风
悄悄地潜入梦乡
去寻觅孩提的影踪……
故乡是秋天的画
思念是白云飘飘
悄悄地飞上青天
遗失了童年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