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何来陆机佚诗

　　西晋诗人陆机，大约是上海文学史上第一个大作家，他写《文赋》详细讨论文学创作的过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主张，开六朝骈丽风气的先声，因此被钟嵘《诗品》尊为上品，足以代表一个时代。他的文集虽然早经亡失，好在各种总集、类书中引录得很多，因此宋明以来学者可以加以搜辑，编成集子——虽然不是原书，仍具相当规模。研读的人很多，可惜一直没有人为其书全面作注。凤凰出版社2007年末出版刘运好教授《陆士衡文集校注》，我很感高兴，刚出版就买了，只是牵于他事一直没能认真阅读。最近得阅《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449期刊余恕诚先生书评，称赞该书具备辑佚全面、校勘精审、资料丰富、注释详赡、考证谨严、品评精当六大特点。余先生校注李商隐诗文，研究唐代文学迁变，有杰出的建树，他的高见，我很愿意赞同。但稍作翻检，似乎就辑佚来说，还有一些可议之处。

　　余氏书评称“与金涛声《陆机集》比较，……‘诗补遗’较新辑佚5题，其中新辑《赠弟士龙》、《宿郊外晓作》为完篇，《独寒吟》为残篇”。金涛声即宁波大学退休教授金涛，他整理的《陆机集》198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今检刘书1188页，《赠弟士龙》录自《钦定热河志》卷四，全诗为：“友生有离聚，兄弟无西东。卒然当逺别，愵焉伤我衷。居者劝加餐，行人嘱保躬。临岐逝将分，悲意填秋空。胡为鹡鸰原，竟觌牛马风。”刘氏解题云：“此为士衡与弟离别之作。兄弟卒然离别，内心充满伤情，虽互相劝慰，然临歧别去，仍别情难禁。……诗作时间不详，然诗有‘卒然当远别’之句，……悲悼伤感之情如此深厚，当作于太安元年之别也。”详细分析陆氏兄弟两次分别时的不同心境，考证颇称绵密，文长不全录。问题在于《钦定热河志》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怎么会有陆机佚诗的保留呢？刘氏似乎未作深究。今检《钦定热河志》卷首有和珅《进表》，称：“奉勅编辑《热河志》成书。”《凡例》则称“热河以温泉得名，自圣祖仁皇帝肇建避暑山庄，人民乐育；我皇上翠华临莅，徳泽涵濡，益臻殷阜。近奉旨改承徳府辖领州县，规制崇闳，今志仍称热河，名存其朔云”，知为乾隆后期编成的一部承德府志。该书卷一至卷十三都是《天章》，前二卷为康熙作，其后均乾隆帝作。《赠弟士龙》一首在卷四，原有总题作《拟古诗三十首》，有序云：“曩于几暇拟《古诗十九首》，复仿江文通《杂拟》，每一染翰，如见古人于毫楮间。”“乃首列子卿，以补其阙，综而计之，得三十篇，亦如文通之数。”知此组诗完全为乾隆帝模仿江淹《杂拟》三十首之例而作，从苏武《赠别》一直到丘迟《早发漁浦潭》，各仿其体作一首，模仿陆机的这首列在第八首，题作《陆士衡机<赠弟士龙>》，即模仿陆机《赠弟士龙》而作。刘氏据该书辑录佚诗，似乎没有先了解此书的性质，又未翻阅前后文，断为陆机佚诗，并强作考释，在文献判断方面，似稍有疏失。

　　《宿郊外晓作》一篇，刘书1222页注出《词府灵蛇二集》骨集引《梁词人丽句》，全诗为：“残星落檐外，余月罢窻东。水白先分色，霞暗未成红。” 刘氏解题云：“诗全为写景，若确为士衡所作，则西晋山水诗已臻成熟之境，其诗史之意义大矣。”似乎对此诗的可靠与否也有所存疑。书末附《主要引用书目》谓所据《词府灵蛇二集》为《全明诗话》本所收钟惺的著作，也迟至明末了。今检《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著录《梁词人丽句》一卷云：“唐李商隠集梁明帝萧岿而下十五人诗并鬼诗、童谣。”即所录仅限依附北周而仅占江陵三州之地的后梁时诗作，循例不应采集西晋陆机的作品。该书今散佚，存世较早的残本见南宋陈应行《吟窗杂录》卷一四，此诗幸见收录，作者署为王衡。《古诗纪》卷一三七录王衡下，传云：“太原晋阳人。父操，后梁时为尚书令。有七子，衡最知名，位中书黄门侍郎。”所据为《北史》卷九三《僭伪附庸·梁萧氏传》。王衡从后梁入隋，符合《梁词人丽句》的收录体例。钟惺显然误把王衡读成士衡，刘氏复据以误收。

　　古籍辑佚在清代是显学，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有详细论列，认为其性质虽属文抄公，但要抄好也很不容易。在古籍数码化日益普及的今天，做辑佚有了更便捷的检索条件，但其学术鉴别则要求更高。如上举的两首诗，不知刘氏是否用四库全文检索系统录得，但在检得后若能仔细查核原书，比读前后文，就不至于将乾隆帝的诗错归陆机。《词府灵蛇》和《吟窗杂录》两书，以往都不太通行，四库都没有收，近年才有整理或影印本出版，但文字讹误极多，读者要很仔细的校读，才能避免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