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记忆： 我的启蒙和宜昌中心小学
有人曾说：童年很美好，但很短暂，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河，匆匆流过我们生命的河床。如果那样，我愿做一条小鱼溯流而上，再过一回那难忘的时光。
1956年秋，告别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我入读宜昌市中心小学（现红星路小学），开始我的启蒙学习。这一年，我哥哥刚刚从中心小学毕业，进入宜昌五中。1959年秋，在中心小学读完小学三年级，我们又被转入大公路小学，直到1962年考入宜昌六中。至今，只要回忆自己的小学生活，脑海里总会出现中心小学操场上那两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和大公路小学水井旁那蓬青翠欲滴的葡萄架，似乎还可以听到风掠过树叶时的飒飒声响。可惜，现在都没有了。
中心小学曾是宜昌历史悠久的名校，始建于1927年,原名宜昌益世小学，由宜昌天主教会创办。学校分男子部、女子部。男子部设在宜昌乐善堂街天主堂，女子部设在滨江路圣心堂（即现红星路小学校址）。日寇占领宜昌时停办，1945年光复后，男女校合并，复校于滨江路圣心堂。我们家父辈中有不少亲友都曾就读益世小学。1949年宜昌解放后，益世小学由宜昌市政府接管，一年后（1950年）改名为宜昌市中心小学，开始其一段极其辉煌的历程，成为省内远近闻名的重点小学。1966年文革时更名红星路小学至今。
我入读中心小学时，校门在怀远路（现红星路），与宜昌五中校门遥遥相对。临街是大操场，南边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据说年代不菲了，每到深秋，还有果实随着叶荚坠落，可以生吃。大树枝丫纵横，半腰挂一铜钟，古香古色。每当校工拉动铃绳，铃声响亮而悠扬，会传得很远。我家有一副楷书中堂，是四十年代宜昌颇有名气的书画家张建修先生书赠我舅舅的，上书郑板桥的一首词：“日落万山巅，一片云烟。望中楼阁有无边？惟有钟声拦不住，飞满江天。”上小学前哥哥就教我认得上面的字，上小学后，我对母亲说：后面两句我懂了，就像我们学校的钟声，一敲响就传得很远。这种联想很有意思，那时只要学校钟声一响，我就想起家中这幅字。现在，我一看到这幅字，耳畔就好像又响起中心小学梧桐树下那浑厚又宏亮的钟声。人的童年记忆力真是很固执。
中心小学整个地势分成两大片，临近怀远路这片（含前操场）比滨江路那片（含后操场）高出近2米，南北两边各有很宽的石砌台阶。这中间高出的一面就成了天然的舞台。每当学校有重大活动或者放电影，都在这“舞台”上举行。我们曾在这里看过电影“兰兰和冬冬”、“风筝”（中法合拍片）、“铁道游击队”“红孩子”等。其中“铁道游击队”简直让我们着迷。刘洪等人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偶像，芳林嫂没拉弦就把手榴弹扔出去，让鬼子头目跑了，使我们懊悔了好久。
中心小学后门在滨江路和强华里交接处，这里有一小块空地，建有水泥滑滑梯，那是我们下课最爱玩的地方。临近怀远路和强华里交接处，也辟有一块空地，建有沙坑、秋千、爬杆等少量体育设施。文革时期，这块地方被造反派建了一个地堡，黑森森的枪眼监视着福绥路和怀远路两侧，很瘆人。
进校第一年，因为校舍紧张，一年级实行“半日制”，即一间教室两个班，各上半天，一周一轮换。起初特别喜欢下午课，可以在家睡懒觉。后来发觉不对了，下午发困。班上有个男同学，上课趴在课桌上睡觉，居然还打起了呼噜，大家都偷笑，老师一个粉笔头扔出，准确打中他的脑袋，这小子惊醒后，全班哄堂大笑，他恼羞成怒，跑上讲台，一把就把老师的备课本撕了，他发觉闯祸了，就撒腿向学校后门逃跑，我们全班同学“义愤填膺”紧追不舍，也跟着跑出校门，于是，这半天课就糊里糊涂结束了。弄得那个年轻像个大姐姐一样的喻老师，第二天还向我们道歉。
小学一年级，最爱上语文课。记得有一篇课文《秋天来了》：“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喻老师读得抑扬顿挫，我们听得悠然神往，第一次发觉秋天居然这么美。老师叫我们拣银杏叶作书签，一片片普通的金黄的扇形叶片，被我们做成了漂亮的工艺品，还互相赠送。就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我们幼小的心灵种下了美的种子，这种教养是可以影响人一辈子的。
中心小学特别注重学生的基本礼仪。正对大门的前操场后面，是一幢两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教学楼前厅，立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很多同学老师经常会在镜子前伫立，检视一下自己的形象。学校规定“三带”，即带手巾、带水杯、带红领巾。每天校门口还有红领巾值日生检查，衣冠不整或邋里邋遢就不让进校门。有时还要检查指甲、头发。虽然那时没有校服，但每个同学都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来上学。这可能是学校给我们这些“野孩子”最初的文明启蒙。后来我上六中时，发现有同学居然打赤脚来上学，很是惊讶。
那些年，每逢六一儿童节、国庆节或者市里举办大的活动，中心小学总是男生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女生红领巾、白衬衣、蓝裙子，鼓乐队还配有统一的白鸭舌帽，队伍一拉出来就格外有气势，好长时间都是宜昌城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小学二年级改全日制了，换了个班主任，是个中年女老师，姓张，额角有一小撮白发。她很严厉，但大家又都喜欢她。她的语文课很有意思，除了课文，有时还给我们朗读一些课外的文章或诗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保尔.柯察金的故事，就是从她那里第一次听到，在我们这帮孩子心中，铸立了一个百折不挠的英雄形象。那句名言：“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影响了我们这代人一生。
在老师的号召下，教室后面设立了一个图书角，张老师鼓励大家把自己家里的图书拿出来和同学们共享，还办了个班刊，我成了班刊的积极分子，每个周末到学校组织张贴一期花花绿绿的班刊，成了一种特别的乐趣。不久，我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好像是那年“六一儿童节”，给我戴红领巾的是班上的文娱委员，一个漂亮活泼的女同学。几十年后，她还记得给我戴红领巾时，我激动地胀红了脸。她父母都是干部，住在桃花岭，我们最喜欢到她家做家庭作业。那时桃花岭没这么多房子，地广林密，做完作业，我们就逮知了、采桑叶（带回去养蚕）忙得不亦乐乎。有次采桑叶被花工发现，追了好远，幸亏我们人小，钻进树林才躲开。
那时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和现在不同，是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的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一共三段，琅琅动听。呼号是“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回答“时刻准备着！”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神圣的向往。
一次班中队会，讨论“我为共产主义做些什么？”班主任不无神往地告诉我们：到了二十一世纪，我们国家就进入了共产主义，你们多么幸福啊！我们一算：哎呀，二十一世纪进入共产主义我们都五十多岁，成老爷爷老婆婆了，太慢了！班上一阵哄笑，互相打趣叫“老爷爷”“老婆婆”，尤其几个女同学，被人叫“老婆婆”都臊红了脸。年少不知愁滋味，哪堪岁月疾如风。等我现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二十一世纪又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们这些同学真成了老爷爷、老婆婆了。
那时小学一到三年级还开有一门有意思的课程，叫“手工劳动”，有专门的教材、教具和老师，主要是训练孩子们的动手能力，通过折纸、剪纸、粘贴、拼接等方式，做各种小玩具，比如小灯笼、小轮船、飞机、小房子、花篮、小动物等等。我现在想，当初发明、开启这门课程的人，一定是一个非常懂得教育心理学的教育家，这门课程对于培养、训练小孩子的动手能力、协调能力、空间想象能力都有莫大的好处。
每逢上这门课时，我都格外兴奋，一节课下来，看到自己的“作品”漂漂亮亮摆在课桌上，就有一种信心满满的成就感。后来，我在企业招聘大学生时，就特别注重他们的实习经历和动手能力，我发现，不少考试成绩不错的学生，一上手就不行，即通常所说的“考试能力强，动手能力差”。其实，当前这种从幼儿园就开始的应试教育，学生的动手能力从起跑线时就被忽视了。我一个大学教授的朋友告诉我，现在一些学化工、学物理的大学生，居然厌烦上实验课，不屑于做最简单的实验，很让他大惑不解。这样出来的大学生，一到企业就露怯，这大概就是古人就反复讽喻过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吧。
小学三年级时，大跃进开始了，全民大办钢铁。现在想想也真有趣，连一马路的小餐馆，也在炸油条的炉子里放上几个陶瓷坩埚，里面装进几块铁矿石和木炭炼铁。我见过几次“出铁”，冷了后是一种黑黑的蜂窝状的硬块，不知是不是铁。中心小学也在后门滑滑梯边建了个圆形的“小高炉”，成天炉火熊熊，鼓风机叫个不停。有几个老师抽去专门“炼钢”，就来了代课老师。我们三年级上学期，就前后换了三个班主任。记得有一个魏老师，四川人，不会普通话，但我们还特别喜欢他用一口纯正的四川话朗读课文，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默搞笑的感觉。
后来，学校把各年级合并组建了几个大班，我从302班并到304班，班主任姓韩，个子瘦高，戴副黑框眼镜，据说多才多艺。他为人风趣，我们叫他“韩眼镜”他也笑呵呵地答应。他给我们推荐了不少好的课外读物，其中有一套书叫《红旗飘飘》，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红色系列读物，里面大多数回忆录都是当时的党政领导人或者将军们亲手撰写，内容真实感人，每次新书一出来，我就从早餐钱里省下几毛钱去买。
后来名噪一时的《红岩》的主要内容起初就是在这套书里载过的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得到永生》。那时我就记住了那个被竹签子钉入指甲一声不吭的女英雄江姐。我最喜爱的还是那些战斗故事，现在还记得的有杨得志将军的《大渡河畔英雄多》、吴华夺将军的《我跟父亲当红军》、李天佑将军的《首战平型关》、梁兴初将军的《黑山阻击战》等。男孩子都有一种英雄情结，战场的硝烟、精彩的故事，使我对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充满了崇敬。
大办钢铁是全民的事。据资料介绍，当时宜昌地区组织了几十万（1958年9月最高峰时达到56万）青壮年组成“钢铁大军”，一时间城乡“土高炉”林立，遍地浓烟缭绕。宜昌市成立了以市委书记王子才任总指挥的“宜昌市钢铁生产指挥部”，在杨岔路一带建了土高炉群。学校还组织我们小学生步行到杨岔路，参加锤矿石。方法是：左手拿一铁圈，下面垫一大石块，放上经机器破碎成拳头大小的铁矿石，右手抡起铁锤使劲锤打，打成细小的颗粒，有人就来收走装入坩埚送去炼铁。这活路开始新鲜，干得还起劲，但时间一长，太阳晒着，又累又渴，很多人都坚持不住了。这样的活动好像搞过一两次后就停了。我们的主要任务除了断断续续的上课，就是上街宣传，挥舞小旗高呼“大办钢铁，超英赶美”。
中心小学大门斜对着五中大门，我哥那时是五中初三学生，书法绘画都不错，他们经常在五中大门两边的白墙上画各种宣传画，每次路过我就不无得意地向同学炫耀：那是我哥哥画的。我记得有一幅画，在一座高耸入云的谷堆上，一个农民大爷对着太阳点着烟袋，旁边还题有一首诗：稻谷堆的圆又圆，堆稻社员上了天。撕片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点个烟。真是个神奇的年代！
1959年秋，宜昌小学校大调整，一马路以下的学生都被转学到大公路小学。无意中的改变，让我又认识了新的学校、新的老师和新的同学。我的中心小学的启蒙生涯也就此结束。
2020年夏，中心小学老校友，我哥哥余蕾先生，应母校之约，作一《红星小学赋》，征他同意，我照录如下，作为我这篇怀旧之文的隆重收尾。
红星路小学赋（余蕾）
一九二七年，在宜昌商贾云集之地，一启蒙小学建校兴园，其校名曰“益世小学”。益世者，惠益于社会也。立坛之初，始彰其蒙学之宗。后曾易名“中心小学”等。一九六六年更名为“红星路小学”。
红小校园，处“怀远”、“强华”老街巷之间，揽长江碧水之秀，享林园清幽之静，饮首善文明之风，品老城典雅之韵。园因地要而名，校因史荣而兴。风雨春秋，不辍耘耕；沧桑百年，不改初愿。贤者治校，明道端品，智者指鞭，行规路正。美哉红小，名校风采，灼灼其华，其光何灿也。
红小校园，园小而见其妙：高低有致，层次精巧，粉墙画廊，花坛绿荫。丝弦琴房，翰墨笔轩，格高艺雅，亦景亦情。静室书案，学子展卷；五环绿茵，健儿争拼。拾级而上，广场眺远，和江波耳闻朗朗书声，望长空心有闪闪红星。妙哉红小，七色光彩，一门书香也。
星光指航，行稳致远。校有校魂，教有教道。红星铸其魂，德慧明其道。益身益人益世，六字铭训；三求三唯三善，三风正校。三尺讲台，群英荟萃，名师解惑，业精艺高。情深深，播真爱于学童；意切切，启灵性以师道。校有名则师有品，师有品则优教，红星学子，得如此教诲，其风雅才情，能不如七彩闪耀乎？壮哉红星人，何其多娇也。
百年名校，熠熠星光，代代红星人，踏红星旋律，谱红星之歌于一方也。 （2021.1.18.于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