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一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一回)

回目: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一日,陈敬济从薛嫂那儿听说孙雪娥之事,从查获许多物件,联想起自己的箱笼一直也还没有追回,就让薛嫂做中间人去要。薛嫂往西门大院,编造故事对月娘说:陈姑夫在外放话,决定不要西门大姐了,要写状到巡抚、巡按处告发你,说老爹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的许多金银细软箱笼之物。敬济告状,不但西门庆死后的官誉受损,说不定月娘还要吃不了兜着走,成为各方贪婪人性的猎物。专制政体都是人治而非法治,中国历来的官司,民间总结了一条很生动的说法,就是“吃了原告吃被告”,权力监督如同虚设,当年西门庆就是这样审案,李知县的假公济私又莫不如此,此处颇含反讽。敬济这招死缠烂打、玉石俱焚够狠,除非背景实力极深厚,没有几个当事人不怕。月娘正经历了诸多事件——先是雪娥来旺儿盗财拐去,接着又是精明能干的小厮来安儿走了,再接着家人来兴儿媳妇惠秀又死了,才刚打发出去。正在烦恼之际,突然又听到薛嫂说敬济要告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月娘一时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雇轿打发大姐回去,彼时带来的奁箱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回敬济家里。敬济仍然不依,说这只是他的陪嫁物,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箱笼,须还我。薛嫂转达月娘的意思,说当初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没见你别的箱笼。

不知是真没有带去那么多金银细软,只想耍赖敲诈一笔,还是眼看西门家日益衰败,月娘确实已经拿不出应还之物,陈敬济总算退让一步,不再强索箱笼,但要求将收用过的使女元宵儿给他。想是元宵儿有点姿色,做事精干,敬济才看上。薛嫂和玳安回家汇报,月娘也舍不得元宵儿,说这丫头原是李娇儿房中使的,还留着早晚看顾孝哥儿,要把中秋儿打发过来,因为原本就是买来伏侍西门大姐的。敬济又坚决不要中秋儿,可看出敬济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是比较忠诚,累得薛嫂和玳安两头奔忙。敬济老娘张氏是官宦大妇,自有威仪,向玳安说,你家姐儿们多,也不稀罕这个来看守哥儿,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他,你大娘只顾留着甚么意思。玳安到家把话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过来。敬济满心欢喜,嘲讽说怎的还是打发我这条道儿来。这些不断来往的闹剧,为小说增添许多趣味的同时,既呈现了陈敬济的公子哥性情,又表现了月娘无奈的情状,颇有讽刺味道。而在这生命的荒诞中,读者尚能体验到兰陵笑笑生的悲悯情怀,这是《金瓶梅》最强大的感染力,亦是它能够超越时代流传下来的思想深度。元宵节和中秋节都是民间重要的节日,又是书中结构性的隐喻,两个丫头元宵儿与中秋儿正是对应于这种结构,田晓菲评析比较中肯:“敬济必要元宵,是因为后来写元宵随着敬济,穷苦而死,则此书凡三写元宵佳节的闹热繁华,必然要收结于使女元宵之病死也。中秋则自然属于月娘:所谓月圆人不圆,月娘的名字,固然是对月娘命运的隐隐讽喻。”

再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原是丧偶鳏居已久,一向着媒人各处求亲,也都不遂意,自从清明郊外看见孟玉楼,便喜欢上他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又风流俏丽。李衙内动心,但无门可入,也不知道对方嫁与不嫁,从违如何(愿不愿意)。不期天假其便,雪娥事发,李衙内在其父审案时,极力周旋委曲,将各犯用刑研审,追出赃物,希望西门大院有人来领。兰陵笑笑生此刻才补写出如此隐藏细节,原来雪娥案件背后还有如此曲折,让我等吃瓜读者猛醒,“我爸是李钢”就是这样运作权力的。那想好事多磨,月娘害怕,拒不使人见官。李衙内见不到西门大院家人,心内失望,因此才将脏物入官,雪娥官卖,又商谋于郎吏何不韦,径使官媒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下说成此门亲事,免媒婆县中打卯,还要赏银五两。官媒貌似优于私媒,是儒家伦理社会化的政府举措,犹如街道办的婚姻介绍所,然而二者并无本质区别,都惯于欺诈之事。陶妈妈得令,喜欢的疾走如飞,一直来到西门大院。来昭正站在门首,陶妈妈道了万福,问明这是西门庆家后,叫来昭进去禀报一声,说官媒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知道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亲。来昭一头雾水,喝道:你这婆子,好无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走来胡撞甚么亲事,还不快走,惹后边奶奶知道了,一顿好打。本来衙内只是叫媒婆去打听,陶妈妈却依仗衙内背景,信口开河,直接改口说西门大院有人要嫁。来昭没听说西门大院中谁要嫁人,再加媒婆向来招摇撞骗的多,所以来昭才开骂。来昭是成年小厮,言语多市井气,兰陵笑笑生一向把握人物身份很准。陶妈听了,有持无恐,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哪敢来,至于嫁不嫁,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媒婆说辞可疑,却来者不善,来昭也不敢越权拒绝,只得说:也罢,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个要嫁人?来昭这话有点幽默,对二位奶奶没有基本敬重,反讽月娘不善督导家人。陶妈妈道:听衙内小老爹说,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的那位奶奶。兰陵笑笑生虽然对孟玉楼颇多讥讽,却与月娘相仿佛,在生平结局上,也算安排得不错。在《金瓶梅》的主要人物中,玉楼的结局最好,用张竹坡的评点所说,是兰陵笑笑生最认可的人物,是其价值观体现。

来昭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诉月娘。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晓的,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个心”,忽刺八要嫁人?月娘这话,证明两人从无交心,自己一向并不真正了解玉楼,反又证明玉楼心机之深。既然怀疑事出有因,月娘只好走到玉楼房中,坐下问玉楼道:外边有个保媒,是县中小衙内在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有意要嫁,端的有此话么。到此刻,兰陵笑笑生方才倒叙,说那日郊外,孟玉楼也曾看见小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当,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只是不知道小衙内有无妻室。又心想,自家男子汉已死,也无生育,大娘孩儿长大了,各肉儿各疼,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再每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得更刻薄,想着自己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只顾傻逼守些甚么,没的担搁了青春年少。这一切思虑正烦恼着玉楼,没想月娘进来说到这些正中下怀的话,心中欢喜,却难免害羞,道: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玉楼掩饰不住,满脸已是飞红。此中孟玉楼所思,与潘金莲相反,绝无文艺女青年那种幼稚的纯爱想法,而是市井人生的现实考量。人生短暂,是做牛马一生,还是拼死一搏,哪一种更有意义,我不下结论,而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生活经验与思想,自然有不同的选择,无可厚非。

月娘心里已猜到几分,说这些事,我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回到自己房中,叫来昭请进保媒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月娘问有甚事?陶妈妈用市井习惯,自称小媳妇,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分付,贵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为讲说亲事而来。月娘道:俺家这位娘子嫁人,没曾放消息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回话模糊,只说清明那日,衙内在郊外亲见过这位娘子,生的长条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月娘立时明白,就是孟三姐了,可能误会两个私下相会过,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毕竟是见媒婆,又有心第三嫁,等勾多时,玉楼方才精心梳妆打扮出来。陶妈妈道了万福,喜欢道:果然话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个正头娘子。玉楼是个有主见的人,读者应该还记得第七回,玉楼自主再嫁西门庆时,怒怼张四舅的情景。而此刻这场戏,再次展现了玉楼的缜密与胆识,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你衙内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这一连串发问,有三层意思:第一层,这些问题自然是每一个出嫁女人最关心的问题,玉楼理当问清楚;第二层,也是玉楼有意表现得一无所知,在月娘面前自证清白;第三层意思比较隐晦,基于此前西门家几个小妾被打发出去,结局都不好,间接指责了月娘与媒人的胡乱行为。陶妈妈当下将衙内小老爹上天入地努力夸赞了一番,堪比白马王子专为白麻美女而来,但实质内容只有一点,那就是衙内大老婆已死了二年光景,房内只有一个从嫁使女,因此要寻一个娘子当家。玉楼被说得心花怒放,巴不得立马坐轿而去,一面叫兰香放桌儿看茶吃,一面对陶妈妈道: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些媒人说慌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玉楼这话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是见别人被媒婆欺诈的多,自己并没有遭遇过。陶妈妈道:清自清,浑自浑,我小媳妇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写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甚是满意,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月娘提出,玉楼当初嫁过来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得薛嫂儿代表玉楼一方说此亲事,才是礼节。月娘向来实际能力有限,却特讲究虚礼,这也是兰陵笑笑生着力批评的人物性格。于是,两个官私媒婆一同拿着帖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书中写了一系列媒婆,没一个靠谱的,这段嘲讽似乎也代表了民间对媒婆行业的整体印象。

两个媒婆走在路上,陶妈妈得知薛嫂儿是玉楼的原媒,问了玉楼的经历,又见婚帖上写着已是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衙内才三十一岁,恐嫌年纪大了。薛嫂主张,交个过路的命理先生,算算年命妨碍与否,若不对,咱瞒他几岁,也不算说谎。兰陵笑笑生觉得上面对媒婆的讽刺评论还不够过瘾,干脆放笔一写,加大对社会世相的描写。二人一路走来,不见路上响板的先生(行走打响板招揽生意的相士),直到路南才远远见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下安放一张桌,里面坐着能写快算的先生。这里的描绘很有镜头感,却已暗含讽喻。两个媒婆向前道过万福坐下,薛嫂显出吝啬本性,只拿出三分银子的命金,说先生权且收下,路过不曾多带。陶妈妈拿出玉楼婚帖,上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接过看了,便知是再婚,一面掐指寻纹,把算子摇一摇,说了段专业的术语,好坏各有一点:好的是,玉楼虽然夫星多,只是财命,往后大有威权,是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只要丈夫有为,必受宠爱;不好的是,玉楼这两年定见刑尅,就是通常说的尅夫。先生问见尅过了不曾,薛嫂说已尅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尅过,后来就好了。薛嫂问往后有子女没有,先生道早哩,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无比。先生说毕,取笔批下四句命词,薛嫂看不懂,请算命的详细讲解一番,方才朦胧懂了一点。两个媒婆还是担心年龄差距太大,求算命先生改少两岁才好,先生说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依此与第二十九回“冰鉴定终身”,第四十六回“戏笑卜龟儿”相照应,两者大致不差,特别是第四十六回,玉楼卜的卦正是三十四岁,卦语相似。虽然命定还要经历折腾,孟玉楼的一生几乎已经明朗了,而小说用卜卦来侧面照应人物命运的艺术手法,很有创意,被后来的《红楼梦》所继承,并发扬光大。

两个媒婆辞出卦肆,径到县中。衙内不认识薛嫂,陶妈妈答是那边媒人,因把相亲过程告诉一遍,把婚帖递给衙内看。衙内看写着三十四岁,说就大三两岁,也罢。岁数之差,以及衙内的自嘲,是兰陵笑笑生的黑色幽默,巧妙讽刺了社会中的婚姻乱象。自古做媒,只有事成才有赏物赏金,所以媒婆一向乱配鸳鸯谱,只为钱财二字。薛嫂儿又极力夸奖玉楼一番,衙内说我已见过,只要择吉日良时,行茶礼过去就是。衙内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定下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亲。之后,衙内唤廊吏何不韦来商议,又对父亲李知县说知,令阴阳生择定于四月八日行礼,十五日准娶玉楼过门,兑银子委托何不韦、张小闲买办茶红酒礼。两个媒人往西门大院,回复月娘、玉楼。孟玉楼在家排行三姐,嫁西门庆是第三房妾,如今又是第三嫁,都是很平庸的人生片段,却事不过三,最后也做了一回正头娘子,结局也堪称幸福。看来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活世上,还得脚踏实地,这是兰陵笑笑生一再肯定的人生观。反过来看,那些出尽风头的主角们,如李瓶儿,如潘金莲,又都不得好死,看来吃瓜自有吃瓜福,这是兰陵笑笑生的释道思想。

四月初八日,李知县备办十六盘羹果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丁当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棉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书中没有一笔写到西门大院的忙乱热闹情景,反衬出日常的沉寂与压抑,再联想西门庆在时的强势,更是一次今昔对比。十五日,李知县选拨了许多勤快的闲汉来,搬抬孟玉楼的床帐嫁妆箱笼,月娘在旁看着,虽然心疼那些物件,却尽数都交玉楼带去。有一张八步彩漆床原是玉楼的,西门庆在日,月娘陪给了西门大姐,这次月娘便将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了玉楼,再次照应了金莲与玉楼的不同命运。玉楼要兰香跟他过去,留下房中丫鬟小鸾与月娘看守孝哥儿,月娘是势利之人,巴结不肯——与敬济要元宵儿形成讽刺性对比,自称我怎好留下你的丫头,家中左右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楼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孝哥儿玩耍,也是做个念想,其余东西都带过去了。玉楼很现实,向来对自己的财物很上心,书中从没见他如李瓶儿般挥霍显富。孟超在《金瓶梅人物》一书中,评论说:“金莲春梅是被别人出卖着的,而她(玉楼)呢,我想应该说是插标自售,而不择主顾吧。甚至于我们还看到她两次出嫁都是带了自己的家财,怕还不免是一面安定人,一面安定财的,而且她因为有财带去,所以她才能在西门庆家,李衙内家挺起了胸脯,站得稳脚跟哩,这大约又是她那安身立命之术的底面吧。”

到晚夕,衙内那边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迎娶。据说,江南地区现在还有不少地方,再婚庆典依然是在晚上,重庆却颇随便,亦可如初婚大典在中午举行。玉楼戴金梁冠儿,插满头珠翠、胡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先是辞拜了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眼看着家中衰落,姐妹俱散,一时悲从中来,说孟三姐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零零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月娘自称守寡不能出门,只好请孟家大姨送亲,满街吃瓜群众看见,知道是西门庆第三娘子再嫁李衙内。街谈巷议中,有说好的,认为月娘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养不了这许多人,都交各人寻找出路,很是有主见。也有说歹的,认为西门庆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如今小老婆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兰陵笑笑生常借书中吃瓜群众之街谈巷议,表达市井阶层朴素的正义与道德观,讽刺统治阶级的荒淫荒诞。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后方才回家。李衙内赏薛嫂儿、陶妈妈各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成亲,“一对新夫妇,两个旧行头”,极尽鱼水之欢,于飞之乐。原书这里没有色情描写,只简单带过,可证兰陵笑笑生的色情描写是有艺术和思想标准的。次日,月娘叫人送茶到县衙府上,而玉楼的亲戚中,杨姑娘已死,余下还有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等沾亲带故的,也都送茶到县衙贺喜。第三天,衙内这边下回门书帖,请众亲戚女眷吃三日筵席,扎彩山,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这日月娘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到县衙赴席,知县奶奶出来陪侍。看来三日前月娘说守寡不能出门,在市井生活中当不得真,毕竟这是自家与县老爷公子的婚礼,不参加肯定失礼,何况还是荣耀的事,兰陵笑笑生的白描讽刺堪称出神入化。这里还有诸多民间婚礼习俗细节,在《金瓶梅》之前几乎没有如此生动细腻的描写过,有许多习俗流传至今,是宝贵的民俗研究资料。月娘归家,到后边院落,静悄悄无个人接应,回想今日席上花攒锦簇,而当初西门庆在时,姊妹们也是热热闹闹,赴席来家,都有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的,如今冷落如斯,顿时悲从中来,扑着西门庆灵床一阵伤心,放声大哭了一回,方才被丫鬟小玉劝止。兰陵笑笑生笔下描写,往往对事不对人,即使是淫荡的李瓶儿、潘金莲、春梅,以及讨厌的吴月娘,也是充满“悲悯”的情怀,这是他对复杂社会与人性的深入洞察。

再说李衙内和孟玉楼,正是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正合着油瓶盖”。衙内每日燕尔新婚,房中厮守,端详玉楼容貌,是越看越爱。又见带来两个漂亮的从嫁丫鬟,一个是18岁的兰香,会弹唱,一个是15岁的小鸾,心中欢喜的没入脚处。衙内和玉楼的婚姻,堪称两情相悦,与守备和春梅有着根本不同,而玉楼与李瓶儿,都是富婆再嫁,所以都有相对的自主权。反观潘金莲一生,始终都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穷屌丝,结局也很悲催。这说明任何时代,女人必须要有经济独立,才可能追寻到自己的幸福,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反之靠依附男人,听天由命,绝难获得真正的幸福。

不想,二人的甜蜜惹恼了衙内先头娘子的陪嫁丫头玉簪儿。没玉楼前,衙内曾收用过玉簪儿,这丫头一心上位,每日搽胭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作怪成精,殷勤扶侍衙内,却总是不招衙内喜欢。如今,看着衙内和玉楼如胶似漆,冷落了自己,玉簪儿便耍起小性儿来。一日,玉簪儿在厨下顿了一盏好果仁炮茶,双手用盘儿托来书房,笑嘻嘻掀开帘儿,却见衙内看书睡着了。玉簪儿连声甜言蜜语叫不醒,便不高兴起来,自言自语一些不中听的话,没料到,这装怪惊醒了衙内,将他喝出了房间。玉簪儿不服,出门一路嘀咕,又被衙内听到,赶上尽力踢了两靴脚。玉簪儿貌似还有点志气,却也缺乏自知之明,登时把那付奴脸抬的有房梁高,至此不再搽脸,不顿茶来,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叫,无人处,就一屁股坐在玉楼床上生闲气。又欺压玉楼丫鬟兰香、小鸾,说你俩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那时候的陪嫁丫鬟就是主人的性奴,得宠可以上升到有名份的小妾,不然就永远只能做饭后甜点的丫鬟,兰陵笑笑生通过这一系列闹剧,揭露和批判了造成玉簪儿悲剧的社会罪恶。在《梁羽生闲说金瓶梅》一书中,梁羽生的解读有不同意见,认为衙内并未收用玉簪儿,只是这丫头自抬身价。玉簪儿后来变本加厉,几次见衙内不理他,就干脆撒懒,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不做,地儿不扫。玉簪儿的性格堪称秋菊和宋蕙莲的综合再造,都有点脑子不好使,一根筋,人物形象生动真实,使小说增加许多生活情趣。玉楼不去理会他,分付兰香、小鸾,说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玉簪儿又气不愤,在厨房内不是打小鸾,就是骂兰香,厚颜无耻向丫鬟讲起往日与衙内的床事,如何两个睡到斋时才起来,如何如糖拌蜜如蜜拌酥油一般打得火热,如今如何把我蜜罐儿打碎了,姻缘也拆散了,气苦也没处声诉。甚至翻出玉楼老账,说我知道,他也曾做西门庆第三个小老婆,大家脓(关照)着些罢了,那等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成。玉楼在房中听见,气的发昏,又不好对衙内声言。表面上,这是玉楼的忍功,但玉楼的心思从来很难猜透,从乖戾个性看,更可能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谋略。真是好事多磨,这就是真实人生,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解读说:“这么一个富于喜剧性的丫头,是为了轻松一下本书后二十回荒凉沉重的气氛,但主要是为了衬托出玉楼婚姻的幸福。”

合当有事。一日晚夕,衙内分付玉簪儿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好意说交兰香罢,衙内不从,说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和妇人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心中打翻醋坛子,拿浴盆进房时往地下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又磨叽道:也没见浪淫妇这般刁钻古怪,尽害老娘,无故是个浪精屄,没三日不拿水洗,象我与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用点水儿,没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又还两番三次刁蹬老娘。兰陵笑笑生常常在紧要处反用简单白描,让情节自身展现丰富的喻意,而在无关紧要处,则肆意想像,纵笔书写,以填补情节的疏淡,写出生活的荒诞本色,读者读之,往往在笑过之后,百味杂陈。玉楼听了不言语,衙内听后心中大怒,澡也不洗了,精赤脊梁,靸鞋向床头取拐杖,就要出去打他。玉楼连忙拦阻,说随他骂罢,只怕热身子出去,风凉着你倒不值的。衙内说这奴才无礼,你休管,向前一把抓住玉簪儿头发,拖踏地下,轮起拐子雨点般打将下来,饶有玉楼在旁劝着,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上。打的这丫头心急火燎,跪地下求告道:爹你休打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里了,情愿卖了我罢。玉簪儿能说这样的话,虽然非常傻气,却让我突然想起海明威的名言:“人可以被消灭,不能被打败。”尤其是平凡之人,更应该有尊严活着,为玉簪儿这点难得的英雄气点赞。衙内听了玉簪儿之言,愈加恼羞成怒,又狠打了几下。玉楼劝说,他既要出去,你也不消打了,倒没得气了你。衙内对玉楼可谓言听计从,随令伴当叫来陶妈妈,领出玉簪儿,随便卖了银子交来,结尾说,“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中国的民间颜语多来源于生活经验,很是形象生动,只是有许多政治不正确。这里玉楼扮演的角色,正是“两面人”的经典形象,貌似善意劝解,实际上颇有火上浇油之势,借衙内排除异己,手段高明,心机谨密,正是后来冷酷惩治陈敬济的提前排演。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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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九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开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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