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一百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一百回)[下篇]

回目: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回前敬告读者,我坚持了近四年时间阅读感悟写作《金瓶梅》,貌似即将结束,应该谢幕感谢朋友们的一路相伴与鼓励。实际上,随着阅读与写作《金瓶梅》的深入,对我而言仿佛打开潘多拉魔盒,更多小说情节可以挖掘,愈多生命的疑惑需要追问。因此,这个结束实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今后至少还有两大任务:一是要重写前面至少二十回,全部文字还要精心修订和打磨,将相异的风格统一起来;二是将小说与自己的人生体验结合起来,写作一些随笔风格的短文,探讨一些比较重要和有趣的问题。真诚期待朋友们一如既往的关注和支持,并提出宝贵建议,更多精彩还在后面。

没过多久,大金人马就抢占了东昌府。兰陵笑笑生用了一段日常四字用语,零碎中貌似袭用了流行文字,描述地方乱象,民生凋敝的惨景:官吏逃亡,人民逃窜,烟尘四野,龙争虎斗;又皂帜红旗,布满郊野,强军猛将,蚁聚蜂屯;又男啼女哭,万户惊惶,死尸朽骨,横三竖四;又家家闭户关门,十室九空,獐奔鼠窜,礼崩乐坏。好一个末世灾难的浮世绘。

话说那时吴大舅已死,月娘只同吴二舅、玳安小玉两口儿,领着十五岁孝哥儿过日子。月娘见到番兵到来,家家关锁门户,乱撺逃去,虽然舍不得深宅大院的安逸生活,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不免也打点金珠宝玩带在身边,深锁冷落的西门府,投奔在济南府当官的云理守,一来避兵乱,二者也是因早年与云理守女儿结下娃娃亲,要与孝哥儿完成亲事。月娘一家五口,一路上夹杂在惊慌逃难的人群中,挨出城门,奔于郊外,再现了个体生命在大时代洪流中的脆弱。到了一个空野十字路口,遇见一个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靸芒鞋,肩背布袋,袋内裹着佛家经典。和尚大步迎上来,与月娘打个问讯,高叫道:吴氏娘子,你到哪里去,还与我徒弟来!世界上的许多信仰,都依靠这种装神弄鬼迷惑民众,在一惊一乍中洗脑。月娘是佛门信徒,吓的大惊失色,说师父向我讨甚么徒弟?和尚道:你休推睡里梦里(装糊涂的意思),你是否记得十年前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中普静老和尚,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月娘当时只是随便应付,自然不会记得。吴二舅插话说,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义,此等荒乱年程,他的孩儿还要接代香火,怎肯舍与你出家,只怕追兵即到,误了去路。和尚道,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金人就来,且跟我到寺中歇一夜,明早再去罢。月娘信佛,和尚又是佛的代言人,不得不听,恰也天晚,一时又无去处,只好随和尚来到寺院。进到寺里,月娘认得是永福寺,曾来过一次,并与春梅相遇。寺中长老僧众已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坐。

当晚,月娘众人投宿寺中方丈室内,小和尚还认得月娘,安排饭食与大家吃。普静和尚跏趺禅堂,敲木鱼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睡在方丈室床上,吴二舅和玳安在另一边,因劳累一天,都睡着了。小玉毕竟年轻好奇,睡不着,走到门前,打门缝看普静师父念经。念至三更时分,只见斜月朦胧,万籁无声,佛前海灯半明中,普静感念苍生遭劫,发慈心施惠力,荐拨幽魂,诵会百十遍解冤结咒。少倾,阴风阵阵,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刳腹剜心者,或无头跛足者,或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普静以“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开头,又一番诗曰“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的慈悲忏悔,当下化解众魂,俱拜谢而去。据吴敢编著的《金瓶梅研究史》介绍,《金瓶梅》小说的主旨,研究者总结出各种见解不下于数十种。普静的这一场法事,亦寄寓着《金瓶梅》的一个中心思想:世戒说,或讽劝说。每一个人都有或强或弱的道德观,兰陵笑笑生对小说中的各种人物,都有意隐藏了鲜明的道德感受,爱恨交织,使人物更有丰富的立体感与多元隐喻。但在全书结束之际,终究难免要表达一些自己创作的主旨,而从现代读者来看,这里的说教味太浓,难以让人信服,不乏看出兰陵笑笑生的时代思想局限。

小玉窃看,都不认得那些人。少倾,一魁伟大汉进来,全身甲胄,胸前插着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托生沈镜次子沈守善去也。言未已,素体荣身的西门庆进来,自称托生富户沈通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认的是爹,吓的大气不敢出。已而又一人提着头,浑身是血,自言是陈敬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荐拨,发往东京王家为子去也。又一妇人也提着头,胸前皆血,自言是潘金莲,今往东京黎家为女托生去也。又一人身躯矮小,自言是武大郎武植,因被王婆教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又一妇人面皮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乃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之妾李瓶儿,因害血崩而死,蒙师荐拨,今往东京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今往东京郑千户家为男。已而相继还有自缢的宋蕙莲往东京朱家为女、色痨病死的庞春梅往东京巨家为女、被杀死的张胜往东京大兴卫贫家为男、缠着绳索自缢的孙雪娥往东京贫家为女、年小项缠脚带的西门大姐往东京番役钟贵为女、被打死的周义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等众人,都言毕恍然不见,小玉被唬的浑身战慄。普静和尚的这一番超拨,既啰嗦又滥俗,可能是为了配合小说的市井风格,兰陵笑笑生借鉴了当时的民间说唱与通俗小说,而对每日浸淫在无神论的中国当代读者,应该属于最无聊的情节。《金瓶梅》中各色人等终于都有了自己的来生,以至后来有若干《金瓶梅》续写小说,即根据这些情节展开想象,只是再没有能相提并论之作。仔细打量这些冤魂,似乎没有谁复活得特别高大上,依然如平常所见的市井庸俗人生,犹似我们身上都流着他们的血,显然这正是兰陵笑笑生所理解的生命本质。

普静和尚正欲到月娘床前做法,广施惠力,超拨点化月娘前半生恩怨,不料月娘熟睡中,正做着一个惊魂不定的梦。梦里与实景相当,月娘同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众人,身带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一路寻问到云参将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央凂邻居王婆婆来陪月娘,在后堂用酒饭,也还算丰盛。吴二舅、玳安在另一处与云参将相见,说起时局动荡,走投无路,暗示这一趟完婚之旅亦是投靠云参将,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绦环等贵重物交与云参将,说是权为茶礼,实为今后几人的生活费。云理守收下礼,却并不说两个孩子的亲事,到晚,又教王婆来陪月娘歇卧。此王婆再次照应彼王婆,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正伏笔了后面的凶险。原来这王婆是受云理守的委托来说媒,挑探月娘口风,说云理守虽是武官,实乃读书君子,鳏居至今,一向留心月娘,今据山城,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手握生杀大权,若娘子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待太平之日,再回家不迟。从现实考虑,月娘如得此婚配,实在也是求之不得的好归宿,没有理由不接受。可惜月娘是非常保守的女人,想法迂腐,反觉得云理守不念旧时西门庆之恩(云理守当初只是西门庆的伙计和“十兄弟”之一,得之于东京之行蔡太师的赏识,又得之于西门庆的援助,才得了这小官),趁人之危强婚,惊吓得大惊失色,一时又不敢直接拒绝,半晌无话。次日,王婆以为月娘默认了,回报云理守,又后堂摆席请月娘吃酒。月娘以为这是让孝哥儿成亲,虽然简单了点,但兵荒马乱年月,自己一家也是逃难而来,无需强求,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不想云理守的话愈发无耻无赖,口称自己既管着许多人马,又有的是财帛金银,一向思想月娘,如渴思浆,如热思凉,如今天赐姻缘,一双两好,保证快活一世。云理守这些话不但有违礼教,而且大有强迫之势,月娘经历多多,始终以妇德为荣,当下大怒,骂道:云理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出此犬马之言?云理守笑嘻嘻搂住月娘,强逼吃交杯酒,求告道:你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的买卖好做,不知怎的,我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走,没奈何,好歹完成罢。月娘说你叫我兄弟来,我与他说句话。云理守笑称,你兄弟和玳安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提出他俩的人头来,吓的月娘面如土色,哭倒在地。云理守向前抱起,说娘子不须烦恼,我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兰陵笑笑生的用笔冷峻荒诞,对仗势欺人的官僚作了反讽。月娘暗想自己若不依从,连小命也会没了,乃回嗔作喜,说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理守答应,不拘甚事都依你。月娘要求先完了孩子亲事,云理守便叫出女儿云小姐,与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卺杯,成其夫妇,然后拉月娘云雨。月娘拒阻不肯,云理守大怒,骂道:贱妇,笑我不敢杀你孩儿。一面向床头提剑挥去,孝哥儿的人头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月娘见砍死孝哥儿,顿时大叫出声,却不想是南柯一梦,吓得浑身是汗,连声道怪哉。小玉在旁,问奶奶怎的哭了,月娘便把梦中所见说了一遍,小玉也将刚才悄悄见那和尚和鬼说了一夜话的情景告知月娘。月娘道,这寺后埋着他们,屈死淹魂如何不来!兰陵笑笑生描写月娘这一番梦,堪比西方现当代超现实主义早了约五百年,既表现了月娘的性格,为结局伏笔,更用情景交融的预言情节,既实写了云理守的丑陋人格,同时又展示了荒淫堕落的社会世相,独特性与批判性兼备,堪称小说一绝。

娘儿俩说话间,不觉已到五更,鸡叫天明。月娘梳洗后,到禅堂礼佛烧香,只见普静和尚还在禅床上高叫做法,忽听到:“吴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月娘不自觉便跪下参拜,道: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梦中都已省悟了。普静道:即已省悟,也不消前去,就去也无过如此,到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你儿子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你去世丈夫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今我度脱他做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丈夫的冤愆亦得超生,如不信,跟我来看看。和尚大扠步来到方丈室内,只见孝哥儿睡在床上,和尚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奇怪,孝哥儿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和尚复用禅杖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知道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不觉放声大哭。良久,孝哥儿醒来,月娘就让他出家跟了师父,在佛前剃度,摩顶受记。兰陵笑笑生精准描写了月娘的性格。可怜月娘,白白生养孝哥儿一场,到十五岁满指望承家嗣业,不想被普静幻化而去,好不痛心,强忍着恸哭了一场。吴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自禁。当下,普静老师给孝哥儿起了法名明悟,作辞临行,对月娘道:你们不消到云理守那里去了,不久金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中原已有新皇帝,地方宁静后,你们还是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道:师父度托孩儿去了,何年何日我母子才再得见面?又扯住孝哥儿,放声大哭起来。老师道:娘子休哭,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众人扭头去看,普静和孝哥儿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兰陵笑笑生始终不喜欢月娘一本正经中的虚伪与无趣,对书中每一个人物也有很强的批判性,但却能脱离个人趣味,在许多细节里,对众人表达出一份深深的慈悲同情,这是《金瓶梅》最有超越性的思想境界。

吴月娘众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不出和尚所料,大金国立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南宋徽宗、钦宗被虏北去。康王渡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又拜大将复取山东、河北,自此中国分为两个朝廷,天下太平,人民得以休养生息。吴月娘归家,家产器物意外都不曾疏失,后把玳安改名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月娘由玳安养活到七十岁,善终而亡。全书主要人物中,只有吴月娘是“善终而亡”,或许得之于不解风情,寡欲而少是非,却也失去了最关心的财富与儿子,这里面的因果很晦暗复杂,不同个体也很难说幸与不幸,本质上仅属于生活原生态的“个案”展示而已。兰陵笑笑生的思想不乏许多局限与矛盾,正反映了人类生活的残缺,以及精神世界的有限性。全书最后诗曰: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这里的评价,更多只是一种社会道德上的心理按摩,即使千年后的中国社会,似乎也不见有什么进化。

一部《金瓶梅》大书就这样结束了,写尽市井世情的人性颠狂,人生悲欢,命运起伏,以及家国、社会的严酷复杂真相。小说或许少有正能量的描写,多是阴暗面的揭露与反讽,恰因此而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性的批判文学杰作,对读者体验与理解生命和社会的多元深刻,具有无限丰富的启迪。《金瓶梅》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伟大小说,因为读它,亦是在读我们每一个读者自己的人生和人性,亦是在读我们每一个读者生活的世界。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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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一百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九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八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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