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八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八回）[下篇]
回目：林太太鸳帏再战 如意儿茎露独尝
下篇
第二天是潘金莲的上寿之日，西门庆早起上衙门时，分付小厮们挂出灯，买来鲜果，安排小优儿来晚夕上寿弹唱。这是西门庆对金莲生日的一次特别重视，在情节上可见其特殊性。金莲也一早打扮出来，在厅上高兴地与琴童、玳安耍贫嘴，说到贲四嫂“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闲着”，更有证据：“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勾引上了道儿……嗔道贼淫妇买礼来，与我也罢了，又送蒸酥与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儿与我，要买住我的嘴头子，他是会养汉儿。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儿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计。”这就是金莲的慧黠处，却也是致命处，“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误了卿卿性命。”玳安儿自然不予承认，连用了“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时就”、“房倒压不杀人，舌头倒压杀人”、“听者有，不听者无”三句歇后语，口才凌厉，简直与金莲旗鼓相当，为小说增强了喜剧趣味。正说着，小玉走来说潘姥姥来了，等着要轿子钱。金莲说我那有银子，走到后边，只顾不肯给轿子钱。月娘劝说写帐上就是，金莲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大家大眼看小眼，外边抬轿的又摧着要去，玉楼见不是事，拿出一钱银子打发了。晚上，潘姥姥归到女儿房中，又被金莲尽力数落一番，责怪说没轿子钱就不该来，叫人家小看。金莲是个“人穷志不穷”的人，误会姥姥想找金莲要钱，在众人面前丢丑，“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屄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闹的，你知道也怎的？‘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恓惶’。”后面写姥姥对迎春、如意诉苦，说当初李瓶儿如何仁义热心肠儿。这些都暴露出潘金莲对母亲不够关心，但姥姥有点小虚荣，喜欢贪小便宜也是事实，金莲的难处值得同情。从人性角度讲，潘金莲这些话又不可谓没有道理，自尊自立几乎是金莲闹出许多事情的潜意识动机。同时，小说通过这样的二人对话，超越好坏对错简单对立的评价，生动、逼真地刻划出潘金莲和母亲的复杂性格，非常接地气地反映了市井生活的真实面貌。姥姥委屈得哭起来，连春梅也有所不忍，安抚姥姥里边炕上坐，点茶与他吃。
西门庆从衙门来家，荆都监新升东南统制兼漕运总兵官，特来拜谢西门庆帮忙。西门庆留下吃酒，又有小优儿在旁弹唱，二人聊了一阵官场升转闲话，荆统制方才告辞，上马喝道而去。晚夕，潘金莲上寿，自有吹拉弹唱递酒热闹一番，落后金莲打发潘姥姥到李瓶儿房里歇卧。看着李瓶儿的挂像，想着他昔日的慷慨大方，再与自己女儿比较，潘姥姥不由有一番感慨，对如意、迎春道：你娘勾了，官人这等费心追荐，受这般大供养，他是有福的。得知杨姑娘已经病死，更为伤感，再提起李瓶儿，说他是个有仁义的好人，热心肠，没曾把老娘当外人，“正经我那冤家，半分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他还说我小眼薄皮，爱人家的东西……我这去了不来了，来到这里没的受他的气。随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这短寿命。……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潘姥姥这一番言语，既美化了李瓶儿，又可与金莲此前说姥姥的话相互照应，可看出同一件事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出的人生体验，又更进一步补充了潘金莲的生平细节。读者不难感受到，原来金莲七岁上女学，练过写字，对诗词歌赋也懂得一些，唱也唱得好，这些超越当时普遍女性的知识和本领，培养了他决心改变生活的勇气，却最终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落败，成为又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悲剧典型。
姥姥和如意儿、迎春正说时，春梅来看姥姥，如意儿连忙捏了姥姥一把手，姥姥说我知道他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如意儿自然是不想生出是非，反倒是春梅因何而来很可说说。我的意见是，春梅毕竟是潘金莲的贴身知己，即使金莲不说什么，春梅的贴心和机灵，也都能读懂金莲内心柔软的一面，他来安抚姥姥，也即是体现了金莲难以表现出来的复杂情感，我们都在为人子女，也都多少经历过这样的心路历程。田晓菲在这一回评论说：“张竹坡同情潘姥姥是对的，但是痛诋金莲不孝，看不见金莲的可怜之处，这种道德上的狭隘与严厉也不能使我们百分之百地赞同。”更进一步，我们还应该看到，潘金莲的可怜是与其荒淫狂傲相辅相成的，从而加深了金莲命运中“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心理层次，形成了独有的悲剧张力。几个小美眉轮番向姥姥献殷勤，不多时，春梅让秋菊掇了不少酒菜来，绣春也提了一锡壶金华酒，都陪坐在姥姥旁边吃起来。潘姥姥高兴中唠叨，夸奖春梅：“就是你娘，从来也没费凭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不比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一步好一步”是照应春梅日后做了守备夫人，“没人心没人义”照应金莲日后被武松复仇所杀，这些都是在暗示二人的命运。春梅自然要为金莲辩护，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有，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教人看小了他。”潘金莲纵使凶恶淫荡，只这一点乖巧个性，立马让宋蕙莲、李桂姐、王六儿、如意儿一般女流自愧不如，使人物形象超越简单的道德评价，见出更复杂的人性，其悲剧便有了更深刻的社会性，更令人同情。众人一番相劝，又取出骰儿来陪姥姥玩，至二更时分，老人家熬不住，打起盹来，方才散了。不想，春梅归来，推角门进入院内，却见秋菊正在明间板壁缝儿内，倚着春凳儿不亦乐乎偷看西门庆和潘金莲行房，春梅冷不防向他腮颊上尽力打了个耳刮子，却又惊动了房里潘金莲，春梅只得为秋菊遮过。秋菊人笨，可能是无聊，偷看这个场景只是好奇，小说中常用这种小闹剧来点缀情节。
次日，是潘金莲的正生日，书中却叙述得相应简约，只有一大帮媳妇儿陪金莲过生日，如何度过都没写，想来不乏弹唱吃酒一番。这天西门庆约会吴大舅、应伯爵往何千户家赴席，晚来就在如意儿处歇了。到初十日，西门庆发帖请众官娘子吃酒，月娘提议趁十二日看灯，早请来城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月娘又有了一个大姐，小说总是不经意就点染出市井生活的细节），省得他们知道后恼，说请人不请他。那知道潘金莲又多心，撺掇着潘姥姥回家去了，用金莲对李娇儿说的原话讲“他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叫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像，倒没的叫我惹气。”这是潘金莲心高气傲搞出的事儿，或许大可不必，却也是现实生活教育出来的故事，是金莲仅有的一点尊严。这一天，西门庆使玳安儿送了两个书帖，请林太太和王三官娘子黄氏十二日来赏灯，又早叫了四个唱的，三个小优儿来侍候。同时，贲四也从东京回来了，看来打工仔回家过春节的历史很悠久。西门庆照旧教贲四管绒线铺，另开一间铺子，让吴二舅卖绸绢，可见西门庆生意之兴隆。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切不过是晚霞的余辉，正如近日在网上读到的一句话，“永远算不到明天和意外谁先来。”
应伯爵又领了李三来见西门庆，说是东京行下文书，每省要几万两银子的古器，咱东平府坐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张二官破二百两银子抢做这票生意，本金要一万两银子，伯爵建议西门庆和张二官各出五千两合做这宗买卖，伯爵与黄四等人当伙计，二八分利钱。西门庆问甚么古器？李三还不信西门庆不知道，忙解释了一番，原来是朝廷将皇城内新盖的艮岳，又大兴土木翻改为寿岳，盖起许多亭台殿阁，又建了上清宝箓宫、会真堂、安妃娘娘梳妆阁等神道宫室，都用着这些珍禽奇兽、周彝商鼎、汉篆秦炉等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印证历史，明代中叶到后期的多个皇帝荒疏朝政，偏信道教，特别是小说批判指涉的明武宗朱厚照荒淫的生活——研究者黄强在《金瓶梅风物志：明中叶的百态生活》中就明确指出，西门庆就是以武宗为原型创作的，所以这个生意有“讽喻时政”的意思。西门庆听了，财大气粗说：打伙做不如我自家做，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两银子来？李三赶紧说好，伯爵也圆场，最后西门庆添上小三王六儿的老公，戴着绿帽回家的贲四入伙，以嘉奖他的任事勤谨，又特别识趣，这个临时生意团伙才成立。正好朝廷批文在宋巡按那里，西门庆差陈敬济写了文书，封了十两叶子黄金，差宋巡按颇喜欢的小厮儿春鸿带着来爵，第二天早同李三，往巡按所在的兖州府去了。李三和伯爵还怕手脚慢了，批文行到府里，生意被别人抢去，用西门庆的原话，“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还叫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这气慨可不是等闲小官僚敢说的，足见西门庆平时周旋的妙处，也反映出整个社会官吏集团的贪腐情状，而西门庆的暴毙也即隐喻了明王朝的迅速灭亡。
到十二日，大戏拉开，西门庆早设计这日请众堂客吃酒赏灯，趁机会会王三官老娘，特别是传说中美如天仙的三官媳妇儿。这天西门庆那儿也没去，为了打发难熬的时间，借了赏灯之名，早约了大舅、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四位在卷棚饮酒。官家堂客中，先是不知与圣上家族有点什么渊源的王皇亲家，明显是摆谱，很夸张地早辰就叫小厮挑了换装箱子来（古时多礼，不同时段场合换穿不同衣服，所以大户人家出门必备），周守备娘子却恰好眼睛出了毛病，请假不得来，其余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以及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随后都陆续到了。西门庆最想见的三个妇人何千户娘子（得益于吴月娘此前的夸赞，西门庆也有了兴趣）、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却一直没有来，分别使排军、玳安和琴童儿催邀了两三遍，再使文嫂儿去了一次，至午间，方见林太太一顶大轿来了。西门庆拜见时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太太回答得简单至极：“小儿不在家中，没人。”书中叙述忽然转移，直接扯到“何千户娘子直到响午半日才来”，没有写西门庆听到这个极简回答的心理活动，想来也是很失望了，而历代读者和评论家们似乎比西门庆还特别抓狂，各种猜疑说法都有。田晓菲推测：“想必或是因为林太太心里知道西门庆意在三官娘子，不愿意满足他的愿望（为嫉妒，不是为名节）；或是因为三官娘子听到了什么风声，拒绝与婆婆同往。”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却从创作角度打量，认为“西门庆为了找个机会亲近王三官的妻子，特地设个灯酒之会”，是“雷声大，雨点水”，是兰陵笑笑生故意“误导”读者，“作者故布疑阵……配角纷纷出现，主角终于没有登场，这就变成了‘烘云不托月’了。”而有些偷懒的读者或许认为，欣赏文学艺术也当适可而止，吃了鸡蛋还想知道鸡怎么下蛋，甚至还想知道鸡蛋的化学原子组成，实在大可不必，有些失去审美的纯粹性。以上诸家都有部分道理，但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我们不可不察，这种反转是对西门庆淫乱生涯的一种深刻讽刺，一种兰陵笑笑生的“万事皆空”佛教思想的表达。兰陵笑笑生正是先于美国人海明威发明了文学艺术创作的“冰山理论”，从而使《金瓶梅》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小说史上最具原创性的现实主义杰作。
好在兰陵笑笑生安排了另一个女人，让西门庆以及读者的失望迅速被转移。那就是何千户娘子坐了四人大轿，家人媳妇坐着小轿，排军抬着衣箱，家人紧扶着轿扛很威风的到来，这里鼓乐吹打迎接，月娘与众姊妹迎至仪门首。西门庆悄悄藏身西厢房，放下布帘偷看，但见这蓝氏不上二十岁，长挑身材，打扮得如粉妆玉琢，书中用浓彩重笔细细描绘，更有一首小俗曲极尽夸张之能，补充了此前月娘参加蓝氏姊妹会所见回来的转述。这样一个犹如仙女的美人如何不让西门庆不魂飞天外，魄丧九宵。少顷，月娘请西门庆拜见。得了这一声号令，西门庆连忙重整衣冠，“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出来躬身施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这是小说又一个讽刺性描写。拜见之后，吴月娘请往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吹打，各前往按席依序上座，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洪四儿四个妓女弹唱灯词。卷棚一边，西门庆自有对应的四小金刚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陪着饮酒，另有李铭等三个小优儿弹唱，可实在是心痒难耐，不住下来往大厅方向打望。到晚夕堂中点起灯来，西门庆却已困在席上齁齁打起睡来，伯爵以为他今天颇不尽兴，西门庆道：“我昨日没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没精神，要打睡。”西门庆想着几个妙人儿，一夜没睡好可能是事实，而实际上西门庆不知道，这是已经病入膏肓，是生命临近终结的严重信号。事实上，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生命在时间长河里被生活之流水污染，死亡每时每刻就在我们周围游荡，我们的成功与失败，我们的爱恨情仇，都随时会伴随忽然而来的呼吸停止而烟消云散，这就是生命的根本悲剧——生命实在不需要伟光正的空洞说教，生命只需要属于它本身的东西，那就是生活，超越精神禁锢的实在生活。
西门大院的赏灯正耍到热闹处，玳安忽然来报，说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西门庆赶紧下席，黑影里走到二门首，偷看蓝氏上轿而去。书中有西门庆的心理刻画，“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嚥，恨不的就要成双。”再次反转的落空，无疑是对西门庆贪欲的进一步讽刺，但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此前兰陵笑笑生对生命的悲叹，“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西门庆真的能够反照出我们身上的诸多鬼魅幻影。当下，西门庆见蓝氏去了，又悄悄从夹道进来，无巧不成书，新来不久的来爵儿媳妇见堂客散了，从后边归来，一下顶头撞见西门庆。而西门庆也曾顶头相撞过李瓶儿及多个妇人，随后便产生了故事，几乎可以说正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次同样如此，西门庆对这漂亮的妇人也是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正好拿来充饥解馋，于是乘着酒兴，双关抱进自己房中。当然这女人依然是尘俗之人，过去就曾在王皇亲家与主子勾搭，被家人嚷闹打发出来，如何不从。两个就在房中解衣褪裤，按在炕沿上，尽情干了开来。小说没有描写细节，也就无所谓删节。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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