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三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三回)[下篇]
回目: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下篇
西门庆还想为自己辩解,又被月娘嘲讽一句。金莲想是见了玉箫,不好再站在窗下听觑,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听到此,忽然发声道:正景姐姐分付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叫他唱甚么“忆吹箫”,支使的小忘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玉楼吓了一跳,问六丫头你在那里来,单爱行鬼路儿。玉箫说在背后好少一回儿。玉楼向来有一张好嘴,对金莲的调侃尖锐而精准。只是金莲一心放在西门庆身上,没时间与玉楼对嘴,点着头儿,向西门庆伶牙俐齿说了一大篇不中听的话。这段对西门庆的讥讽,是《金瓶梅》全书中最富有生活味的精彩文字之一,我比较了绣像本(崇祯本)和词话本(万历本),虽然大致相同,但细节上词话本更为原生态,故引用词话本。金莲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的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甚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明朝典故),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空有这些老婆,睁着你日逐只咻屎哩!现在大姐在上,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的了!一个大姐凭当家理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来?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也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暗指奶妈如意儿),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
所谓打是情骂是爱,潘金莲骂这番话貌似很爽快,站在众妻妾的角度也不无道理,却颇多调情味道。金莲话中也暗藏心机,不忘将月娘缠拉进来,结下广泛统一战线,场面乱得越发好看。这番话正挑动月娘下怀,一吐心中积怨,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镟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说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西门庆看着妇人们吃醋,只是笑,骂金莲怪小淫妇儿,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自然有证据,说请黄内官那日,你对着应二和温蛮说的。这还不是关键,金莲矛头另有所指,那才是妻妾们最现实的共同威胁,只是每个人的感受不同,对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而言可能无所谓,而对吴月娘和潘金莲就是危机了,一个可能直接挑战着大老婆的权威,一个可能直接就取代了最受宠的地位。金莲接着道: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的货!金莲一再提起隐情,西门庆也是急了,跳起来拿靴脚踢他,金莲夺门一溜烟得意跑了。这既是一场严肃的宫斗剧,又是一场充满讽刺的喜闹剧,更是我们身边每日都在不断发生的日常生活情景剧,小说《金瓶梅》一再让我们认识了生活的庸碌与生命的悲情。
西门庆已经醉了,追出来不见潘金莲,却搭伏着春梅的肩背回来,月娘还要听姑子说佛经,巴不得打发他走,便使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到前边。金莲其实和玉箫站在穿廊黑影中,看着西门庆径直走过。玉箫被金莲抓着把柄,已经被收买做了间谍,此时拍马屁说爹管情是向娘屋里去了,金莲说先由他睡,等我慢慢进去。金莲很了解男人的心思,用欲擒故纵之法。玉箫随即又回房里拿了些果子儿给金莲,叫捎与姥姥吃。金莲一直走到前边,遇见小玉送西门庆回来,说爹好不寻五娘呢,这话说明西门庆已经被勾动,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金莲的手段奏效。金莲走到房门首,悄悄向窗眼里望去,不曾想西门庆已经搂着春梅做一处。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金莲和春梅最贴心,只好走到旁屋里,将果子交付笨丫头秋菊,再回到后边月娘房里。屋子里几个妻妾以及西门大姐,正陪着大妗子、杨姑娘和三个姑子听说佛法,金莲笑掀帘子进去,月娘说你惹下祸来,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要打你。月娘不懂男人心理,比金莲差矣,难怪不得西门庆喜欢。金莲正自得意,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愈发不理解,说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倒这等泼皮。金莲再翻出前事,说正景(正经)姐姐分付的曲儿不叫唱,且东沟犁西沟坝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是看不上。金莲的道理没有什么错,错在不记得李瓶儿曾经的好,错在太好强,不能容人,这恰恰是他性格的真实表现,是他的命运。生活告诉我们,人在做选择时,很难既符合社会公众道德,又能实现自己利益最大化,总是在两难选择中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金莲这番话一下子打开了众人的话闸,大妗子、杨姑娘、吴月娘、孟玉楼都依自己个性相继发言,各种见识、调侃、吃醋、感叹相互照应,好不热烈。其中以月娘和玉楼的话最可玩味。月娘道:“他(金莲)甚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间接坐实了潘金莲自小在王招宣府学得弹唱本领;玉楼在旁戏金莲道:“姑奶奶你不知道,我三四胎儿,只有了这个小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这调笑是否暗含着对金莲的不满,耐人寻味。众人闲聊一阵,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吃毕,月娘洗手,香炉中炷了香,薛姑子方开始正式讲经说法。良久方罢,又拿来下饭和一坛麻姑酒,月娘与大妗子掷骰抢红,金莲与李娇儿猜枚。因为有玉箫在旁边替金莲打桌底转子儿,须臾就赢了李娇儿数杯,却被玉楼看见,便要与金莲对猜,只是再不许金莲的手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靠近,一连反赢了金莲几大钟。这一小小细节,再次暗喻了玉楼个性柔中带刚,西门府唯有他不惧金莲,并与金莲的亲密渐行渐远。潘金莲确实方方面面都不敌孟玉楼,玉楼漂亮(虽然脸上有少许麻子)有钱又有心机,对照第七回决定出嫁西门庆时抢白张四舅的硬朗话,以及历次对金莲的调弄,就是口头上恐怕也不相上下,在西门府,潘金莲真正怕的人唯玉楼而已。
金莲丢人现眼,心下郁闷又无可奈何,并且实在有些酒醉,终于坐不住走了。到前面屋门,叫了半日,秋菊才揉着眼开了角门。金莲无名火起,大骂秋菊开门迟了,贪睡,也不到后边接他。又嫌秋菊手不干净,熬的是陈茶,待教他叫春梅来又反悔,而秋菊不依,径走到那边屋里,将正歪在西门庆脚头的春梅摇醒,又被春梅哕骂一口。春梅慢条斯理,撒腰拉裤走来,金莲又骂秋菊不该叫醒春梅,且春梅耳坠子掉了,也怪罪到秋菊失惊打怪叫醒他。终于,因先前交付的果子儿被偷吃了一个,金莲和春梅借故对秋菊出手打个十几个嘴巴,打得秋菊脸肿,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世有不平,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没到,一而再三的体罚总会埋下怨恨的种子,潘金莲最后的悲剧,小人物秋菊在关键时刻很推了一把。每每惩罚笨丫头秋菊,几乎都是金莲动手,春梅帮凶,主仆二人一唱一合,所以说春梅是金莲的幻身。金莲可谓处处体贴春梅,春梅自然也深懂金莲的内心渴望,二人感情逐渐亲密,这是金莲难得的一段真情。这次袖来的几个果子,都分了一半给春梅,又另外添了些苹果、石榴给他,“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替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春梅心高气傲,不太领金莲的热情,照应了后来成为得宠的守备夫人。这一折腾,已到三更,金莲“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这不但是“新试白绫带”的前戏描写,更重要的是充满生活的原生态,小解证明金莲酒醉,澡牝说明金莲是早早打定了主意,此前与西门庆调侃打闹一场戏,不过也是勾引于此,心思细密,胜算在握。于是,这一夜貌似西门庆新试了白绫带,有了又一个狂欢之夜,实际上却沦落为配角,导演和主演都是潘金莲,其艺术策划与倾情演出,无论在艺术性和票房收获上,都达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非常高度。这一夜,是《金瓶梅》全书性描写最狂野、最直接的几个回合之一,齐鲁版总删除约600字。
张竹坡于这回评点,多有前后观照的精细解读,比如:“玉楼生日,自扫雪后一写,至此又一写,盖言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也。又是前后章法。”“新试白绫带,已为后文一死作地。而不愤忆吹箫之后,金莲复来,盖又为撒泼一回作引。总之,自瓶儿死后,至此后撒泼总写金莲之肆志得意以取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