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8 / “阴影颂”之四

丢勒的《骑士,死神与魔鬼》,版画与诗自然都令人惊叹,但我觉得真正不可思议的是在失明多年后,博尔赫斯的记忆依然能像放大镜一般审视画作的每一个细节。


《阴影颂》(1969) 


“RITTER, TOD UND TEUFEL”[1]的两个诠释

I

在匪夷所思的头盔之下庄严的

侧脸残忍如那柄残忍的剑

等待出鞘。穿过稀疏的丛林

骑士镇定自若,策马前行。

拙劣又鬼祟,那群乌合之众

已将他包围:魔鬼睁着献媚的

双眼,爬虫迷宫般纠缠错乱

还有那白衣的老者手握着沙漏。

铁甲的骑士,无论谁望见你

都知道你身上绝没有谎言

更无苍白的恐惧。你持久的命运

是统辖与施暴。你勇不可挡

确凿无疑的是你决不会有负于,

德意志人啊,魔鬼和死亡。

II

道路有两条。一条属于那个

披着铁甲与骄傲,策马而行的人,

他抱定信仰,穿过尘世的

可疑丛林,走在嘲谑和

魔鬼与死神不动的舞蹈之间,

另一条很短,是我的。在哪个

迷朦的古老夜晚或早晨

我的双眼曾见过这奇绝的史诗,

丢勒历久长存的梦境,

那个英雄与他那一帮搜寻我,

窥探我和遇见我的暗影?

对着我,而非游侠,白衣的

老者发出劝诫,头顶着盘绕的

蛇冠。连续不断的滴漏

量出我的时间,而非他永恒的当下。

我将会是灰烬与黑暗;

我,随后离去的我,终将抵达

我凡人的终点;而你,不存在的你,

你,佩带着笔直的剑,

严酷丛林的骑士,你的脚步

将在人类延续的同时迈进。

镇定自若,源于想象,归于永恒。


[1] 德语:“骑士,死神与魔鬼”,丢勒的一幅版画,作于1513年。


布宜诺斯艾利斯

布宜诺斯艾利斯会是什么?

它是五月广场,在这个大陆上征战之后,疲惫与欢乐的人们都重回此地。

它是越来越大的灯火之迷宫,我们从飞机上望见它,下面是屋顶平台,步道,最深处的庭院,寂然无声的事物。

它是里科莱塔的墙垣,我的一个祖先曾经在它面前被处死。

它是胡宁街的一株大树,给予我们阴影与清凉而一无所知。

它是一条有低矮屋舍的长街,被夕阳所隐没与转变。

它是土星号和宇宙号[1]启航的南码头。

它是金塔纳的步道,我已经失明的父亲曾在那里流下泪水,因为他看见了古老的星辰。

它是一扇有号码的门,在它的后面,在黑暗里,我曾度过了十个白昼和十个夜晚,一动不动,在记忆里只是一瞬间的昼与夜。

它是那个重金属铸成的骑手,从高处投下他的阴影循环的轨迹。

它是雨中的同一个骑手。

它是秘鲁街的一个街角,胡利奥·塞萨尔·达波维[2]曾在那里对我们说过一个人能够犯下的最重的罪是生下一个儿子而判决他度过可怕的此生。

它是埃尔维拉·德·阿尔维亚尔,在精心的笔记簿里写一部长篇小说,它一开始由词语构成,到结尾成了不可解读的模糊字迹。

它是诺拉的手,描画着一个女友的面容,那也是一个天使的脸。

它是一把曾在战争中服役的剑,与其说是一件武器不如说是一段回忆。

它是一枚褪了色的勋章或一幅磨蚀了的银板照相,属于时间的事物。

它是我们离开一个女人的日子和一个女人离开我们的日子。

它是波利瓦尔街那个望得见图书馆的拱门。

它是图书馆里的那个房间,在那里,大约1957年,我们发现了粗砺的撒克森语言,勇气与悲壮的语言。

它是隔壁的那一间,保罗·格鲁萨克在那里死去。

它是再现我父亲的脸的最后一面镜子。

它是我看见落在尘埃里的基督的脸,被砸得粉碎,在仁悲圣母堂[3]的一间中庭里。

它是南区一间高处的屋子,我妻子[4]和我曾在那里翻译惠特曼,但愿他浩大的嗓音在这一页里回响。[5]

它是卢贡内斯,从火车的车窗里看见消失的形体,想到他已不再背负将它们永远化作文字的责任,因为这将是最后的旅程。

它是,在阒无人迹的夜里,十一日的某个街角,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如今已死去,仍在向我解释死亡是一个谬误。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一切太过于个人,太过于是它们本身,以致无法也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另一条街,我从未踏足的那条,是街区秘密的中心,那些最深处的庭院,是门面所隐藏的,是我的敌人,假设我有的话,是那个不喜欢我的诗歌的人(我也不喜欢),是我们或许进去过而已被我们遗忘了的不起眼的书店,是那一段被口哨吹出来的米隆加,我们辨不出是哪首而依旧被它触动,是已经湮灭和将会湮灭的一切,遥远的,陌生的,偏僻的,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的街区,我们不知道而又爱着的一切。


[1] El Saturnoel Cosmos,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地亚之间摆渡的蒸汽船。

[2] Julio César Dabove,阿根廷作家,生卒不详。

[3] La Piedad,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教堂,建于1895年。

[4] 指埃尔莎·阿斯泰特·米杨(Elsa Astete Millán,1911-2011),1967年与博尔赫斯结婚,1970年离婚。

[5] 本行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一部福音伪经的片断

3. 精神贫乏的人是不幸的,因为此刻在地上的必将归于地下。

4. 哭泣的人是不幸的,因为他已有了泣诉的可悲习惯。

5. 知道苦难并非一顶光荣的冠冕的人是幸福的。

6. 身居末位不足以在他日居首。

7. 不坚持自己有理的人是快乐的,因为无人有理或人皆有理。

8. 宽恕别人的人与宽恕自己的人是快乐的。

9. 温驯者有福了,因为他们不屑于争吵。

10. 不渴望正义的人有福了,因其了解我们的命运,无论乖张还是仁慈,都是深不可测的机遇所为。

11. 慈悲者有福了,因为他的快乐在于慈悲的施行而非一份报酬的希望。

12. 心灵纯净者有福了,因为他们看得见上帝。

13. 为正义而经受迫害的人们有福了,因为对于他们正义比自身的人间命运更要紧。

14. 没有谁是地上的盐;没有谁,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不是它。

15. 愿一盏灯的光点亮,即使不为任何人所见。上帝会看见它。

16. 没有不可违背的戒律,我所说的与预言家曾经说过的亦如是。

17. 为正义的理由,或为他信其为正义的理由而杀人者,无罪。

18. 人类的行为不配火焰也不配天堂。

19. 勿憎恨你的敌人,因为倘你如此,你便以某种方式成为他的奴隶。你的憎恨永远比不上你的安心。

20. 倘若你的右手冒犯了你,宽恕它吧;你是你的肉体也是你的灵魂,要确定它们的分界线是困难的,或不可能的……

24. 勿夸大对真理的崇拜;没有人会过一天而不合理地多次说谎。

25. 勿发誓,因为一切誓言都是一种刻意。

26. 要反抗恶,但勿怀惊讶也勿怀暴怒。对于击打你右脸的人,你可以转身把另一侧脸朝向他,只要你不为恐惧所动。

27. 我不谈论复仇也不谈论宽恕;遗忘是唯一的复仇也是唯一的宽恕。

28. 向你的敌人行善可能是正义之行,也并不难;爱他则是天使而非人之所为。

29. 向你的敌人行善是更好满足你虚荣的方式。

30. 勿在尘世积累黄金,因为黄金是闲暇之父,后者则是悲伤与厌倦之父。

31. 要把他人想作是或将会是公正的,而倘非如此,则错不在你。

32. 上帝比人更慷慨,他将用别的尺度衡量他们。

33. 将圣物赠给狗,将你的珍珠掷给猪;重要的是给予。

34. 为寻找的快乐而寻找,不是为了找到的快乐……

39. 作出选择的是门,不是人。

40. 勿以其果实判断树,勿以其所为判断人;它们可能更坏或更好。

41. 无物建筑于石上,一切均在沙上,但我们的使命是把沙当成石来建筑……

47. 贫而无怨者或富而不骄者是快乐的。

48. 勇者是快乐的,那些以同样的勇气接受失败或棕榈叶的人们。

49. 在记忆中保留维吉尔或基督之言词者是快乐的,因为这些都将光明带给他的日子。

50. 被爱者与爱者与能够将爱放下者是快乐的。

51. 快乐者是快乐的。


传说[1]

亚伯和该隐在亚伯死后相遇了。他们走在荒漠之上,很远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两人都很高大。两兄弟坐在地上,生起一堆火并进食。他们静静等待着,就像入暮时分疲惫的人们一样。天空中显露出某颗星星,还未曾获得自己的名字。在火光之中,该隐留意到亚伯前额上那块石头的伤痕,他摔落正要送进嘴里的面包,问他的罪行是否已被宽恕。

亚伯答道:

——是你杀死了我还是我杀死了你?我不记得了;在这里我们像以往那样又在一起了。

——现在我知道我确实得到了宽恕——该隐说道——,因为遗忘就是宽恕。我也将努力去遗忘。

亚伯缓缓说道:

——正是如此。只要悔恨延续罪行就在延续。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一段祈祷[1]

我的嘴曾经宣读也将会宣读,成千上万次,用我熟知的两种语言,那段主祷文,但对它我仅仅是部分理解。今天早晨,1969年7月的第一天早晨,我想要尝试一段祈祷,它将是个人的,并非得自传承。我知道如此一桩行动需要一种超乎人类的真诚。很明显,首先,我是被禁止请求的。请求我的双眼不失明会是一种疯狂;我知道千百万人都看得见而并不特别的幸福,公正或睿智。时间的进程是一张因与果的罗网,请求任何的仁惠,无论多么细小,都是请求那钢铁布局中的一环破裂,是请求它已经损毁。没有人配得上如此的奇迹。我不可以祈求我的错误得到宽恕;宽恕是一个属于他人的行为,唯有我能够拯救我自己。宽恕净化的是被侵犯者,而非侵犯者,那个人也许与之毫不相干。我执念中的自由或许是虚幻的,但我可以给予或梦想自己给予。我可以予人勇气,而我并不拥有;我可以予人希望,它并不在我身上;我可以教人学习我几乎不懂或一知半解之事的意愿。我愿意人们回忆我时当作一个诗人少些,当作一个朋友多些;我愿某人背诵邓巴尔[2]或弗罗斯特[3]或在午夜看见流血的树,十字架的那个人的一行诗句而想到最早是从我的口中听到的。其余的对我无关紧要;我希望遗忘不要来迟。我们毫不知晓宇宙的设计,但懂得明彻的思考和公正的劳作就是帮助那些不会向我们呈现的设计。

我想要完完全全地死去;我想要和这个伴侣,我的肉体一同死去。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William Dunbar(1460-约1520),苏格兰诗人。

[3] 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


HIS END AND HIS BEGINNING[1]

结束了临终的苦痛,已独自一人,独自一人被撕裂与遗弃,他深入梦境。醒来时,等待他的是日常的习惯与地点;他对自己说不应该对前一夜想得太多,在这意愿的鼓舞之下,他毫无困难地穿上衣服。在办公室里,他毕恭毕敬地完成他的任务,只是怀有那种不舒服的印象,就是在重复已经做过的某件事,令我们倍感疲惫的事。他仿佛留意到别人都避免对他直视;也许已经知道他是个死人。那天晚上恶梦开始了;它们没有留给他丝毫的回忆,只有对它们再次前来的恐惧。渐渐地恐惧压倒了一切;它插在他与他必须书写的纸页或他试图阅读的书籍之间;字母膨胀又满溢;脸孔,熟悉的脸孔,越来越模糊不清;事情和人不停地离他而去。他的思想拼命抓住那些变化的形体,仿佛处于一场顽固的癫狂之中。

尽管看着奇怪,他却从未怀疑其真实;刹那间他灵光一现。他领悟到他无法回忆梦境里的形体,声音和色彩;没有形体,色彩,也没有声音,它们也不是梦境。它们是他的现实,一种超乎静默与视象,并且,结果是,超乎回忆的现实。这一点令他惊怖更甚于得知自从他死去的一刻起,他就一直挣扎在一团谵妄图象的漩涡之中。他曾经听到的声音都是回声;那些脸孔则都是面具;他的手指全都是影子,无疑是模糊而又无实质的,但同时却又宝贵而又熟悉。

以某种方式他感觉到他的使命是把那些事物抛诸身后;此刻他属于这个新世界,无关乎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点一点地,这世界将他包围了。他承受万般苦痛,穿过了绝望与孤寂的地带。这些征程充满了艰险,因为它们超越了他以往的一切感知,回忆与希望。一切恐怖都呈现于他的新奇与光荣之中。他已配受神恩,从他的死亡开始他已永在天国。


[1] 英语:“他的结束与他的开端”。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一个读者

愿别人夸耀他们写下的书页;

我为我读过的自豪。

或许我从来不是一个语文学家,

或许我不曾探究过词语的尾格,时态,累人的变体,

硬化成tede

geka的对应,

但历经我的岁月我已呈现了

对语言的激情。

我的夜晚充满了维吉尔;

曾经懂得又已经遗忘拉丁语

是一件财富,因为遗忘

乃是记忆的多种形式之一,它模糊的地窖,

钱币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正当我的双眼之中

那些弥足珍贵的空虚外表,

那些脸相与那一页书被抹去的时候,

我一心去学习那黑铁的语言

我的祖辈曾用它来歌唱

刀剑与寂寞,

而此刻,穿越七个世纪,

从绝域图勒[1],

传来你的嗓音,斯诺里·斯图尔卢松。

年轻人,面对书本,强加给自己一门精确的课程

只为追求一种精确的学问;

在我这年纪,所有的行动都是一次冒险

与黑夜相连。

我必定破解不完北方古老的语言,

我渴望的双手必定探不到西固尔德的黄金;

我投身的使命永无止境

它必将伴我直到终点,

其神秘莫测不逊于宇宙

和我,这名初学者。


[1] Última Thule,在中世纪地理学中泛指任何处于已知世界之外的遥远地带;图勒(Thule)为欧洲文学中的至北之地,据传为一古代鸟屿。


阴影颂

老年(这是别人给它起的名字)

可以是我们幸福的时间。

那动物已经死去或已近于死去。

那个人与他的灵魂还在。

我活在明亮与模糊的形体之间

它们尚未成为漆黑一团。

布宜诺斯艾利斯,

以往曾分散为多少个城郊

朝向无穷无尽的原野,

已经重归于里科莱塔,莱蒂洛,

十一日朦胧的街道

还有那些危险的旧房

我们依旧称之为南区。

在我的生活里始终有太多的事物;

阿布戴拉的德谟克利特[1]为思考而自摘双眼;

时间已成为我的德谟克利特。

这幽暝来得迟缓而毫无痛苦;

它沿一道平缓的斜坡流淌

仿佛就是永恒。

我的友人没有面孔,

女人们是多少年前曾经的样子,

所有的街角都可能是别的,

书籍的册页里没有字母。

这一切本该令我惊恐,

但却是一种甜蜜,一份回报。

世间无数世代的文本之中

我仅仅读过少数几篇,

我仍在记忆中阅读着它们,

一边阅读一边改动。

从南方,从东方,从西方,从北方,

道路汇集起来,它们已将我载送

到我秘密的中心。

这些道路曾是回声与脚步,

女人,男人,苦痛,重生,

白昼与黑夜,

半梦半醒与睡梦,

昨天和世界的全部往日的

每一个无限微小的瞬间,

丹麦人坚强的剑和波斯的月亮,

死者的行动,

被分享的爱,词语,

爱默生和雪和那么多事物。

此刻我可以忘却它们。我抵达我的中心,

抵达我的代数和我的钥匙,

抵达我的镜子。

我很快就会知道我是谁。


[1] Demócrito de Abdera(约公元前460-约公元前370),古希腊哲学家。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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