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座旁手舞》

座旁手舞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是一次人生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像往常一样,傍晚下班后,赶往近处的车站候车。不一会车来了,我拄着拐杖爬进车门,还没站稳车就开动了,这些鬼司机只知道要赶点,全然不管人家腿脚是否灵便。幸好靠近车门座上的一位男乘客眼明手快,双手一把拽住快要摔倒的我,并牵扶着直把我引到后座上。我连声说“谢谢”,他报之以微笑。
在多年的坐车经历中,这样善心的乘友,见到的不是很多,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欣慰。
车上的人并不多,拢共才十几个。十几个人的车厢很静,没有那种在耳边聒噪的嚷嚷声。坐公交车我就烦三种人,一是三只手,二是抽烟的,三是饶舌的(包括大声打手机的),对前两种人烦而有解(注意一点可能免偷,提醒一声可能免熏),对后一种人就烦而无奈了,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车上不许说话。人裹在一车人语噪音风暴中前行,耳孔里塞满拒收不得的信息垃圾,那简直算得上一种苦不堪言的刑罚。那天很好,我坐定后甚至打算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打个盹儿。
但我没有打盹,这倒并不是不能打,而是突然发现与我同车的男女乘友,手都在不停地舞动,左右座如此,前后座也如此。我明白自己已置身于一群聋哑人中间,他们或许是到某处参加一个集体活动结伴归来的。我微微感到有点不自在,并不是羞与为伍,而是对这些静默无言、看不见城府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敬畏,总感到他们是非有声语言世界里神秘莫测的一族。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与聋哑人呆在一起,何况又是那么多的聋哑人。
尽管如此,我仍使自己安然地坐在他们当中,换座对不起那位热心牵扶的人。没有心思打盹了,就看看他们如何交流罢。他们的“交谈”主要是在同座间两两进行,偶尔也有隔座、前后座交叉“对话”的。这些纷纷舞动的手,时而“独舞”,时而“双舞”,像滑行的鱼,像翻飞的鸟,像奔跃的浪,手臂的伸缩异常快速,手腕的扭动异常灵活,手指的变化异常繁多,一一配合着脸部丰富的表情,眼睛、眉毛、鼻翼、嘴角,甚至整个脸上的皮肤,都参与了愉快而神秘的“交谈”。我毫无手语常识,无从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十几双手忙迫地抖跃、挥扬、晃动,直教人眼花缭乱。我感觉到静静的车厢里,无声的语言像一群海鸟在飞旋翔集。
眼前的一切,使我真正感受到双手在人体中的重要地位,其重要仅次于大脑。人猿相揖别,就是从手的诞生开始的,手带来人类文明,带来发明创造,带来财富,带来艺术。我们看到过许多在花绷上刺绣的手,在琴键上跳跃的手,在舞台上表演的手,在工场上亮绝活的手……这些手诚然灵活、灵敏、灵巧,但对手本身功能的开发,我以为均赶不上聋哑人,苦难使他们把表达变成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艺术。那带着血肉和体温的语言,是世界上最富于质感和活力的语言,它神奇地洞开了一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聋哑人有了一双会说话的手,那幽闭的心音就顺着脉管和指尖汩汩而出,如花绽放。
我终于看懂了一句手语,座前的甲哑女拇指、食指尖曲连着如鸟嘴,其余三指如孔雀开屏,向前排的乙哑女左右晃了几下,我估摸其意是借笔用一下,果然,乙哑女迅即从提包中拿出一支笔递过来,甲哑女接过笔在一个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我发现另一哑女手上居然捏着手机,不过手机一直没有响过。手机怕一直不会响的吧,估计是用来发信息的,以便和那些不在身边的亲友作另一种无声的交流。那天乘车,深感聋哑人是最可敬的乘伴,尽管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话”,但未曾发出任何污染听觉的噪音,留给他人的是绝对的安静。心里想,如果可能,真愿意与他们永远同车。
那群聋哑人,坐了三站路就都呼溜溜下车了。我前后左右顿时一空,心里刹那间生出一种莫名的不适应感。
过了几天吧,三月十五日晚,中央台三频道播青歌赛颁奖实况,邰丽华和她的团队又要演一出《千手观音》。主持人姜昆、李咏告诉观众,双手端起手指张开反复转动是表示“欢迎”,右手拇指和小指向边斜伸,拇指顶额是表示夸奖(“牛”“好”)。我在电视机前,竟不知不觉地模仿起来……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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