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胡杨林的回忆:那些年 那些事

那些年 那些事

作者:胡杨林的回忆

1

当兵时,我曾在乌力吉维护点驻勤。

  那年冬季的一个傍晚,我突然捂着肚子,咬住牙关,蹙紧眉头,十分痛苦地蜷缩到床上。

  “怎么啦?怎么啦?你怎么啦?”纪强不知所措地趴过来问。

  “我......我肚子疼。”

  “这......这怎么办呀!打电话让连队派车吧?”

  “不行......太远了......来不及呀!”我开始打滚。

  纪强紧紧地抱住我,对着齐英喊:“快去倒碗开水来。”

  愣在门口的齐英似乎刚缓过神儿来,一扭身跌进了厨房。

  坐在一旁的小张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快......快打电话吧......要死人的!”

  小张20多岁,乌力吉公社邮电所线务员,住单身,不堪寂寞便常来维护点串门,与我们混得很熟。

  “细的(是的),贼个样子的不幸(这个样子的不行),要快快地。”齐英端着一碗开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是蒙古族战士,说出的汉话半生不熟。

  我推开碗,愈发吃力地说:“肚子里......好像有个东西。”

  “是阑尾炎吧?”纪强不太确定。

  “不是......确实有个东西。”我闭上眼睛,样子更恐怖了。

  纪强放开我,轻声问:“要么,我给你取出来?”

  “行......行啊......快取出来吧......受不了啦!”我难受地喊着,又开始打滚。

  纪强果断地站起身,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进厨房,随即传来在水缸沿儿上磨菜刀的声音。

  齐英、小张满脸疑惑。

  磨刀毕,纪强拎着一把大菜刀很严肃地走进来。

  “你......你贼细左席吗(你这是做什么)?”齐英似乎想拦又没敢拦。

  “做手术。”纪强一本正经地,说完顺手拽过来一块白毛巾使劲塞进我的嘴里。

  “咬住,忍着点,自己把衣服撩起来。”似乎蛮有把握。

  我顺从地将衣服撩起来,露出了白花花的肚皮。

  “你......就这样做?”小张嗫嚅着,一脸的惊恐。

  纪强没理他,往上撸了撸袖口,左手按住肚皮,右手握着菜刀,面目狰狞地弯下身来。

  我将脸扭向一边,痛苦状。

  冰凉,感觉刀锋抵到了胸口并往下划着,很快,鲜血顺着肚皮流到了身下的塑料床单上。我蹬着腿,左右摆头,“呜呜”地叫着。

  “噌”地一声,小张窜出门去。

  紧接着“咣当”,凳子碰倒了,齐英也夺门逃了出去。

  “妈呀!杀人啦......”院子里传来小张魂飞魄散、鬼哭狼嚎般的惊叫声。

  我起身,拔掉毛巾擦着肚皮,纪强将浸透了红药水的棉花球扔进簸箕里,我俩对视。

  终于忍不住,同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纪强也捂着肚子倒在床上打起滚来。

  

  那一年,乌力吉维护点就剩下我、纪强、齐英三人驻勤。我们远离连队几百公里,在茫茫的戈壁滩上,显得十分地孤单、寂寞、无聊。平时除了完成本职任务即每半个月巡查一次通讯线路外,其它工作就是铡草、喂马、放马。单调枯燥的日子里,“恶作剧”便成了我们时常要添加的作料,最小儿科也最常用的是将簸箕、笤帚之类物件悄悄地放置在虚掩的门顶上,屡试屡爽。

  我们曾每人买了一把口琴,都幻想着吹出动听的旋律,以致于一段时间内,七高八低、古里古怪的口琴声不停地在维护点四周游荡,终不成气候,只好作罢。

  又转为唱歌。我们几人属纪强唱得最好,他的拿手戏就是挺胸抬头、气宇轩昂地迈着正步走到院子中央,先威严地环视一周,然后用磁性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朗诵一番,接着再用洪亮的男高音引吭高歌,虽憋得满脸通红,却将电影英雄儿女中的《英雄赞歌》学唱得惟妙惟肖,令我们好一阵心潮澎湃。

  小张也加入了进来。他摇头晃脑唱出的歌,总是让人忍俊不禁,那首《信天游》中有一句“我低头,向山沟”,从他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是“我的头,像山沟”。

  不禁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听电子管收音机,其中有一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报纸摘要节目。”每到这时,我都毕恭毕敬地将帽子摘下来,一边摘一边纳闷儿,怎么还会有“帽子摘掉”节目呢?郁闷了好久。

  我们还看书、写诗、讲故事、挖野菜、赛马、骑骆驼......

  总而言之,那些日子,自娱自乐倒成了我们在闭塞偏远环境下的不可多得的乐趣。

  

2

  乌力吉维护点的前面是供销社。计划经济时期,供销合作社建立起贯通全国的网络体系,在服务国家、商业流通、城乡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那时,乌力吉供销社不仅是公社驻地的热闹所在,也是周围百十里范围内牧民们经常汇集交流的地方。

  那时的牧民较内陆居民有些积攒,有钱没地方花,只能来到这个小小的供销社消费,即使消费也没见到买什么,多数是买散装白酒和水果糖。

  我曾留意,好多牧民习惯于身上背着一个军用水壶,放牧或骑马行走中,时不时地举起水壶喝上几口,开始以为是喝水,后来得知,那壶里装的不是水,是酒。而水果糖成了那时的就酒菜,喝一口酒,往嘴里扔一颗,嚼得“嘎嘣嘎嘣”地,好不过瘾。

  也有例外,听说有一老牧民来到供销社,左挑右选买了一个不到10元钱的座钟,售货员找给他几角零钱,他摇摇头,手指着玻璃柜里的手表说:“不用找了,剩下的钱再买个小小的。”弄得售货员哭笑不得。

  

  供销社也是维护点几个兵常去光顾的地方,不仅仅是为购物,也是因为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售货员。

  早就听说乌力吉供销社有一个美女,人称小刘。我和纪强调来维护点的第二天到供销社买东西时第一次见到了她,果不虚传,她静静地站在柜台内,梳着两个短辫,个子高挑,姿神端严,双瞳剪水,苍白娇柔,给人一种冷艳的感觉。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供销社里没有顾客,只她一人,她见到我们时微微一怔,随后恢复平静,不再看我们,好像我俩不存在似的。

  纪强指着货架上的肥皂问:“多少钱一块?”

  他扭头看了看:“三毛六。”虽冷艳,声音却柔柔地。

  “要票不?”纪强继续问,那个年代买什么都要购物票。

  “解放军不要。”她的回答没有任何多余字眼。

  “你们这儿就你一个售货员?”我没话找话,抢过话茬。

  “两个。”仍是面无表情。

  我不甘心,接着问:“那另一个叫啥?”

  她眼睛瞅向纪强,没有吭声,我弄了个大红脸。

  纪强赶紧将钱递给她:“要两块肥皂。”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姓刘?”

  他将肥皂和零钱放到纪强面前,扭过身整理货架,还是没吭声。

  纪强也弄了个大红脸,我俩对视,苦笑,拿起肥皂尴尬地离开了。

  

  又去过几次,每次都感觉她的冷漠里似流露出一股怨恨和哀伤之情,尤其是面对我们俩时。

  我们有些莫名其妙。

  终于有一天我们再去买东西时,她忽然问:“你们是维护点新来的?”

  “是呀。”我俩异口同声。

  “xxx,你们认识吗?”她眼睛看着别处,声音低低地,仍是柔柔地。

  “认识呀,我们是一个连队的。”我和纪强对视了一眼。

  “那,他去哪儿了?”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哦,他已经退伍了。”我也压低了声音。

  她不再说话,先是没什么反应,继而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转瞬双眼便噙满了泪水,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两个酒窝,稍作停留后,又顺着酒窝汇集到了略显尖圆的下巴处,一滴一滴地滴在柜台上,却全然不知,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泪水淌洒,也浑然不觉我和纪强还站在她的面前。

  我俩慌了,顾不得买东西,迅疾逃离了供销社。

  

  xxx,在这里不便说出这个战友的姓名,只能用符号代替。他早我们一年入伍,家在某座首府城市,听说退伍后混得不错,官至厅局级。他曾在乌力吉维护点驻勤多年,我和纪强去换防前几天被抽回连队,随后退伍。

  之后知道,他和她似乎有着共同语言,她是下乡知青,也是大地方出来的人,两人初次见面便似曾相识、相见恨晚。

  他为她的美丽而惊叹,有如跋涉在荒漠中的独行者突然遇见一抹绿色,填补了心际的孤独;她为他的朝气所折服,好像山谷间的溪水潺潺千里汇入江流,融进了梦中的长河。

  他和她常常在月下幽会,尽管有部队的纪律约束着他,尽管有世俗观念束缚着她。

  他觉得这样最好,既甜蜜又浪漫;她认为这人最好,既体贴又可靠。

  初恋如酒,一饮就醉,醉时就用全部的热情读那忧伤的月色,于是,月醉了,夜醉了,他和她都醉了。

  他们以为很私密,其实,周围的人早已看在眼里,都夸赞他俩是俊男配靓女,天造地设一般。

  ......

  然,他走了,毫无征兆地突然走了,带着她全部的爱走了,连一句分手的话也没留下!

  或许,他有难言之隐,怕面对她的眼睛;或许,他迫于某种压力,不便对她明说;或许......

  无论怎样,哪怕来一封信也好!

  

  从那以后,我们很少再去供销社。

  不久,她也走了,调离了乌力吉供销社。听说,她回到了她的那座城市。

  

  云一样的恋情,飘过来又飘过去,最终还是消失在各自的旅途上。曾经的过往,绚丽如霓霞,哀怨如晨雾,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莫非这人世间真的只有朦朦胧胧才是真?

  

3

  我在乌力吉维护点驻勤一年后,又换防到了海力素维护点,一干就是二年半。

  海力素公社是乌拉特草原西北部地区最大的牧区公社,公社驻地面积约一平方公里,人口近千,规模虽然比不上内陆,但在边远地区算得上是一个热闹繁华的小集镇了。

  维护点就设在公社驻地,是公社驻地的唯一驻军单位,虽出来进去只有几个兵,却显得十分惹眼。

  那是个崇尚军人的年代,又逢我们远离连队单独执勤,每日与地方老百姓打交道,难免会遇到一些热心人为我们介绍对象的尴尬事情。

  

  记得,曾有一位大婶儿郑重其事地对我和纪强说:“额(我)有五个女女(女儿),个个喜人(个个漂亮),你们挨个挑,相中哪个带走哪个,不要你们一分钱彩礼,咋个儿(行吗)?”当时,羞得我和纪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跑出老远后才哈哈大笑起来。

  

  我曾被海力素中学邀请,为全校师生做过一次演讲,没想到引起了该校一位女学生的注意,她长得挺标致,比我小不了几岁。她经常携闺蜜来维护点找我,或借书、或求教、或说事......还抢着为我洗衣服,拦都拦不住,美其名曰:拥军。最后那次,她只身一人来到维护点,直奔我的床铺,不由分说,将一个新枕套套在了我的旧枕头上,套完后扭身就走,直到我缓过神儿来,发现枕套上还绣着一对鸳鸯。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的大姓,只知道她的小名:芬芬。

  

  海力素气象站有个女孩,姓苏,人称“站花”,她性格似乎内向,总是腼腆害羞,每次遇见我都会红着脸迟疑一下,像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弄得我也很脸红。春节前,气象站站长带领小苏一干人等来维护点拥军慰问,小苏一改常态,反客为主,有说有笑地招呼大家坐下,显得很活跃。站长开玩笑:“看看我们这朵花儿,快成这儿的女主人了!”人们哈哈大笑,小苏突然没了言语,红着脸、慌张地拿起桌上的暖壶,似要给大家倒水,拔掉壶塞,用手在壶口探了探,可能感觉是凉水,便顺手“咕咚、咕咚”地全部倒在了火炉旁的煤堆里,接着又提起炉盖儿上正冒着滚滚热气的一大壶开水,准备往暖壶里灌,旁边的人喊:“怎么这么大的酒气呀?”我突然清醒:“糟了,这倒掉的是我们刚刚从供销社买回来准备过年的散装白酒啊!”人们笑得更厉害了,小苏的脸也更红了。几天后,站长夫人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说小苏托她传话,要和我交朋友。没过几天,气象站的老贾也来给我介绍对象,又是小苏。我一一地婉言回绝,不是看不上,而是不想,当然也不敢。

  

  虽不想搞对象,但与漂亮的女孩儿聊天说笑还是挺愉悦的。在乌力吉维护点时,点上有一部电话直通海力素邮电所的人工交换机,每当拿起这部电话,话筒中就会传来:“您好,请问您要哪里?”语音清甜、清脆,如风铃一般盈盈入耳。闻其声辨其人,对方一定是位美女,我们猜测。于是大家常常找借口屡屡使用这部电话,或听到铃声抢着去接,一来二去地就知道了对方原来是两个话务员,一个姓韩,一个姓崔。后来就感觉小韩比较正统,公事公办,从不多聊;而小崔则相反,她活泼、热情,爱聊,爱开玩笑,不时会听到她“咯......咯......咯”地欢快笑声,而且笑个没完。再后来双方在电话里已经很熟悉了,尤其是小崔,她能准确地听出我们点上每个人的声音。

  不久,我和建平两人被首批派到海力素驻勤,建平是直接从连队调来的,而纪强是晚我们三个月后过来的。建平在战友中是个最滑稽、最能说会道、最爱搞恶作剧的家伙儿,由于他打得一手好快板,与我们在一起没多长时间,便被军分区文工团抽调走了。

  我和建平刚到海力素时,维护点尚未建营房,便暂时借住邮电所的职工宿舍,砖瓦平房,进门见炕,出门见天,有幸的是,与我们门挨门住的就是两位话务员。

  第一次看见的是两个背影,窗外,她二人出门后肩并肩地径直前行,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袅袅婷婷,一样的长辫子在她们纤细的腰背上,随着猫步节奏整齐地左右摆动着,很是撩人。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地竟然有这许多长发女孩儿,果真遇到美女了,我俩惊叹!

  第二次见到她们是邮电所领导带我们熟悉环境时,走进机房,见她俩儿正背对着门坐在交换机前忙着接转电话,声音仍是那样地甜美。稍空,她俩儿转过身来,没等领导介绍,我惊得愣住了。

  跟姣好的背影反差极大,先说小韩,不,这哪是小韩?完全是老韩嘛......再说小崔,那对眼睛咋那么小,太不相称了,就像在一个大白面馒头上摁上的两粒绿豆......我有些失望,也差点为我们的胡乱猜想笑出声来。

  回到宿舍后,我俩儿开始议论。

  “没想到小韩长得那么老,活像40岁的大妈!”

  “胡说,人家明明是39岁。”建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我笑了:“那不一样嘛!”接着又说:“小崔的眼睛再大点......”

  没等我说完,建平也“哈哈”地笑起来,笑声打断了我的话。

  “咯......咯......咯......”又一股笑声从外面飘进屋内,小崔走了进来。

  边笑边说:“笑什么呢?你们两个人还这么热闹?”她倒不见外。

  建平的笑戛然而止,我也怔住。望着“绿豆”,那笑声怎么听都像母鸡的叫声。

  “我们正夸你呢!”建平似乎回过神儿来。

  “是吗?你们夸我什么呢?”

  “我俩儿都说你长得白呢!”

  “咯......咯......咯......”母鸡的叫声更欢了。

  

  呵呵,其实,小韩并不老,只是不苟言笑,太庄重、太严肃了。而小崔的眼睛也不小,正正好好,只是一双黑亮的眼睛衬在白皙的面容上,太黑白分明了。她俩儿都是实打实的美女,我之所以这样形容她们,是源于当年曾和她们开过的这个玩笑。自那次见面后,她们就成了维护点的常客、朋友,我们之间很熟,尤其是小崔,她那开朗的性格,走到哪里就将笑声带到哪里,几乎到了没有她在场就感觉没故事、没意思的程度。每当开起这个玩笑时,她非但不恼,还“咯......咯......咯“地笑着奋起反击,在她那里我们时常被涮得体无完肤,她那”咯......咯......咯“的笑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希望她们能看到这篇文章,希望小崔能像当年那样再次对我开涮。

  

4

  海力素维护点西侧不足百米是气象站,那里曾给我们带来过许多的温暖和欢乐。

  那一年,为便于建设维护点营房,我们从邮电所宿舍搬到了气象站家属院。大杂院里虽只有几排砖瓦平房,20几户人家,却也十分地嘈杂热闹,终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邻里之间的笑骂声、半大孩子的嬉闹声、鸡狗猪羊的杂叫声......交融在一起,犹如一个大家庭,显得十分地温馨、和谐。而我们借住的那间屋子正夹杂其间,俨然也是其中的一户平常人家。

  看似平常人家,却享受着与平常人家不一样的待遇。我们在这里的人缘极好,大人小孩都爱和我们打招呼,出来进去看见的全是笑脸。我们装卸货时,会有人主动前来帮忙;我们蹲在井边洗衣服时,有人将家中的大洗衣盆和搓衣板拿给我们;我们做饭时,大妈大婶儿们嫌我们笨手笨脚,时常来现场指导或帮厨;我们有的感冒了,更不得了了,前来问候的、拿药的、端姜汤的络绎不绝,还有人送来了滚烫的荷包鸡蛋热汤面;每当谁家宰了羊或包饺子,总要给我们端来一大碗,说是尝尝鲜;每当谁家请客,也一定要让我们去作陪,不去不行,说是给他们长长脸......

  我们的屋子比较大,从院内跨过门坎儿就是灶房,右边是寝室,一条铺着彩绘油布的大土炕从东墙拉到西墙,有七、八米长。自从我们搬来后,这里便成了大家的聚集地,像是城里的说书馆、茶馆,也像村中场院儿的老槐树下,反正很热闹,人们有事没事地都要过来瞧瞧。尤其是每日晚饭后,男人们打着饱嗝,或趿拉着鞋,或捧着茶杯,先先后后、悠悠闲闲地踱来,进屋后就毫不见外地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抽着烟、喝着茶、嘻嘻哈哈、打诨骂俏,一天来最为开心的侃大山、扯闲篇儿时刻开始了。

  海力素气象站的职工来自“五湖四海”,有广东的、四川的、甘肃的、天津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内蒙后套本地人。后套人多是当年山西人走西口时留下的后裔,所以后套人的语言与山西话也基本相同,算是分支。由于“平水韵”就出在山西,因此后套方言与山西方言一样继承了汉语的古韵。后套人学习古汉语远比北京人容易,北京人只能发出四个声调,现在的普通话没有入声字,而后套方言中有。

  后套方言十分有趣儿,同样的一件事儿或一句话,用普通话说起来显得平平淡淡、稀寡无味儿,而用后套方言说出来,则显得有声有色、形象生动,令人忍俊不禁。

  气象站有个叫“二猴”的司机,可谓是个活宝。“二猴”是他的绰号,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有些猴头猴脑的,又排行老二,加之他说话时的滑稽动作和一口地道的后套方言,经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所以得此殊荣。我至今不知二猴姓什么叫什么,只清晰地记得他那张不说话也会让人发笑的猴脸,以及他那绘声绘色的后套话说出来的每一件有趣的事儿。

  这天傍晚,我们吃完饭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洗涮,屋里便烟雾缭绕,炕上坐了好几个人。这时,二猴进来了,脱鞋上炕,绕过前面的人,径直蹭到里边对老贾说:

  “你好好往内半(那边)圪凑圪凑(凑合凑合),爷(我)也坐哈(坐下)。”

  呵呵,后套方言中的“我”,有称“额”的,也有称“爷”的,这不是骂人或占便宜,是第一人称,有意思吧?

  老贾也是后套人,笑着回答:“圪挤甚呢(挤什么)?麻球烦(真麻烦)!”边说边顺从地往旁边挪了挪。

  “说甚呢?你才麻球烦!不怕把爷的毛挤圪楚了(弯倒了)?”

  有人笑。天津知青小高插嘴:

  “赠哏儿(真逗)!老贾你介不四(这不是)找死吗?”接着问二猴:

  “二猴,你嘛时从呼市回来的?”

  “夜儿个(昨晚)。”

  “有嘛新闻?讲讲。”

  “呀呀,真搓火(生气)了!”二猴一本正经地。

  “爷的车讲将(刚刚)到呼市,定门(突然)过来那么个灰圪泡(私生子)警察,把爷的车拦哈(拦下)了。”

  “甘嘛(干嘛)?”小高问。

  “爷问咋介了(怎么了)?圪泡让爷出示护照(驾照),爷再问,说爷的车压黄线了!”

  “你是咋说的?”老贾插问。

  “爷说,咋介了,给你压断了?”轰地一声,屋内突然爆出一浪笑声,二猴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烟。

  “咯......咯......咯......”另一股银铃般的笑声从屋外飘进屋内,压住了所有笑声。邮电所话务员小崔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自从搬到这里后,她经常过来。

  “呦!这么热闹,说什么呢?”她可能没话找话。

  “今儿个,宵(小)崔打班(打扮)得这么漂亮,是来找我的吧?”小高打诨。

  “打住哇(停住),可不要出拐(出格),你乃(哪)不晓得,人家是来找乃个?”二猴说完,朝我这边努了努猴嘴,笑声又起。我顿时尴尬,刚要分辨,小崔反击:

  “死二猴,再嚼舌头,今晚让嫂子教训你。”说完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二猴挺了挺猴腰正色道:“快不要灰说(瞎说)了,有凳凳的坐哈(坐下),么(没)凳凳的圪蹴哈(蹲下),下面请小崔歌星为大家演唱歌曲《山丹丹开花一不滩一不滩(一片片一片片)的红》,大家赶紧片手(拍手)。”说完便自顾自地拍起了长长的猴爪子,大家跟着起哄,小崔则红着脸,弯腰捡起一个不知道是谁扔的空烟盒,团吧团吧,边笑边骂地摔向二猴。

  “湿笑个仍(笑死个人)!”老贾感叹。

  二猴扭过头:“你快悄悄的哇!夜儿个(昨晚)黑夜,爷猫见(看见)你在家头(家里头)灯哈(灯下),将一件衣裳经股般(反复)地翻过来、掉过个儿,爷还盘算,载(这)是狗的(他)行甚呢(寻啥呢)!你朔?你朔?(你说?你说?)”

  众人也望着老贾,老贾嘿嘿一笑:“乃是行思着(寻思着)洗不洗呢!”

  “说甚呢?爷蒸蒸地(真真地)猫见你抓住一个东西冒进(扔进)嘴里头,咯嘣咯嘣地!个料的(逗得),乃是在行(找)虱子呢!”

  老贾在又一阵笑声中显得恼羞成怒,说:“管球爷呢,你咋这么圪出(特殊)?”

  “咧着了、咧着了。(气着了、气着了。)不朔了、不朔了。(不说了、不说了。)”随即将猴眼又盯上了小崔,刚要张嘴说什么,窗外有女人喊:

  “二后(二猴),还在撇甚逼(瞎侃啥)?娃娃在家里头紧(着急)等着你回贺(回去)审作业呢!”显然是二猴的老婆,也是后套人。

  “装,再装(装相)?这回嫂子来了,看你还能耐?”小崔幸灾乐祸起来。

  二猴怕老婆在这院里是出了名的,但他自己却从不承认,常跟人辩解,说那是因为疼她所以才让着她。此刻,他当着大伙儿面,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也大声喊道:

  “吼甚呢?吼甚呢?(叫唤啥?叫唤啥?)讲将(刚刚)过来就圪吃(毛病)了?”

  “死货,能耐了哇!和额(我)吼上了!”声音就在窗下。

  “咋来来(怎么了)?爷就闹不几迷了(闹不明白了),爷去乃哈(去哪),你就跟到乃哈!离不开了?快往开滚!”二猴瞅了瞅大家伙儿,似乎挺得意。

  “灰猴(赖皮),又难活了哇?是不欠补咂(欠收拾)了?”声音渐远,可能离开了。

  二猴顿时瘫软,猴腰塌了下来。小崔随即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看看,面了吧?今晚嫂子要收拾你了!”

  众人也跟着笑了,在笑声中,二猴突然再次挺腰对着窗外大声喊:

  “爷就是个灰猴!咋呀?”喊过后将还未抽完的烟头隔着人狠狠地扔到了地面,地上已是一片烟头。

  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愣愣地看着二猴。小高笑了:

  “银(人)都走了,嫩(您)还喊个嘛?”

  笑声再次暴起。这时,一直未说话的站长开了口,他是广东人。

  “爱猴(二猴)呀,雷(你)老博(老婆)叫雷黑气(回去),雷就黑气啦!”

  二猴果然听劝,拿着茶杯,欠起身子,蹭到炕沿儿,趿上鞋,边往外走边说:

  “磨办法(没办法)球迷性眼的灰老板(不招人眼的赖老婆)!”走到门口又转过身:

  “不早了哇?快尿道(尿一泡)散了哇!明儿个(明天)再好好捣歇捣歇(说道说道)。”随后出了门。

  见二猴走了,大家也少了兴致,没多长时间便陆陆续续地散了。

  

5

  2012年7月,我和几个战友相约成行,开始巡访上世纪70年代我们当兵时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那一处处故地的旅程,其中,海力素和乌力吉是我们必然要回去的地方。

  我们先去的海力素。此前我们了解到,海力素和乌力吉这两个牧区公社后来改为苏木(乡),再后来在“撤乡并镇”时被撤销,现在已不复存在。海力素只在原址上留下了一座气象站,一个边防派出所和一户牧民,合起来也就十多人。

  尽管有了思想准备,知道那里早已人去房空,可临到眼前,还是被那种老旧、残破和荒凉所刺痛。房屋的排列格局依旧,街道的走向依旧,一切是那样地熟悉,仿佛就在当年。然,一切又是那样地陌生,一幢幢低矮的土坯平房,或坍塌,或洞开,或门窗被一块块木板牢牢地钉死,街道上的杂草已淹没了原有的路痕......整个海力素死一般地寂静。

  庆幸的是,我和纪强当年驻守的营房——海力素维护点(后升格为机务站)还在,虽然年久失修,显得破损和老旧,但仍能居住,有些许生气,因为那户牧民人家就一直占住在这幢被遗弃的营房内。

  我走进了当年曾千百次进出的维护点大院,看着院内那熟悉的一切,一股酸楚涌了上来,眼睛湿润了。是啊,几十年了,我们曾心里、梦里声声呼唤的地方就在眼前,那口井,那平坦的院落,那一砖一瓦,都无不印证了我们青春的脚步和汗水浸透的身影。

  这座营房曾驻守过一代代官兵,而我和纪强是这座营房的第一代主人。营房从施工建造到竣工入住,我们俩是经历者、参加者和体验者。当年我们曾数月坚守在这里,接收着一车车从内陆拉运来的水泥、砖瓦、沙石和木料,并作为甲方代表,监工和目睹了每一块砖瓦的垒砌。

  营房正门左面的第二个窗户,就是我和纪强的寝室,在那间室内我们有过欢乐,也有过泪水。纪强就是在那间室内接到的退伍通知,我们就是在那间室内举行的告别晚宴,也是在那间室内,我帮他打好了背包,送他离开了这座营房,离开了海力素,离开了我们共同生活和奋斗过的这片草原。

  记得纪强离队前的那一夜,我们喝着饯行酒,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我知道,纪强舍不得这帮兄弟和这块热土,我和其他战友们也同样舍不得纪强离队。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那情,那景让我终身难忘。

  

  维护点西面就是海力素气象站,这座气象站从1957年建站至今从未迁移过,始终默默无闻地坚守在这塞外苦寒之地。

  我们走过去,气象站家属院还在,我们住的那间屋子仍是老样子,但已杂草丛生,格外凄凉,有谁能知道这里曾经的热闹景象。看着这熟悉的环境,当年的那些人、那些话语、那些温馨,不禁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临走时,我们特意去拜访了气象站的新人,新一代的守望者们只剩下四人,一排新的砖瓦房是他们新的办公地点和住所,就在被遗弃的旧家属院前面。

  当他们得知我们曾是维护点的兵时,显得格外地激动和热情,说经常听到前任们提起过我们,那些前任很想念当年我们这些维护点的兵。我们也借此打问那些熟悉的面孔,如今“二猴”已搬到了乌海,老贾住到了临河,站长回了广东老家,小高出息成了临河市气象局的领导,而那位“站花”小苏则最终和小高走到了一起......

  

  告别海力素,驱车往北,直奔乌力吉。一路上仍和当年一样,戈壁、枯草、大风......所不同的是,笔直的柏油路代替了过去的土路、搓板路。

  乌力吉与海力素的命运相同,一副令人不敢置信的破败景象,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到处是残垣断壁,瓦砾成堆、荒草萋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乌力吉供销社,供销社位于乌力吉的最南端,这座水泥砖瓦建造的房子,虽门窗洞穿却没有倒塌,与后面的一片废墟形成鲜明对比。

  远远望去,供销社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没有任何改动。门楣上方那几个突出的水泥字仍在,左面是“发展经济”,右面是“保障供给”,中间是五角星,尽管早已斑驳褪去了红颜色,但仍能呼吸到当年遗留下来的缕缕气息。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站在柜台内的小刘,不知小刘如今可好?

  

  一段段、一幕幕,遗落在这片草原的梦被重新拾起;一点点、一滴滴,埋藏在这片故土的记忆被再次唤醒。

  我常常以为,记忆是最容易模糊的东西,在时间的流逝里,它会一团团地淡去。确实,那些斑斓的光影正渐渐地消失,曾经心动的声音已渐渐远去。然,温馨的、刻骨的,虽只有那么几个回眸,却牢不可破地粘在了我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  

胡杨林的回忆:爱好文学,喜欢灵动的文字,心血来潮时即敲击键盘,以此记录曾经的酸甜苦辣,感受个中滋味,抒发点滴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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