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包一日

1976年的深秋,赵玉衡问我:“我恐怕一辈子也离不开内蒙,你行吗?”

我回答:“当然行。”

来源:微信公众号“述今探古”

当被称为“朝洛蒙”的启明星在第一缕晨光中消逝,当嫩草中的百灵鸟开始第一声歌唱,草原醒了,蒙古包的一天开始了。

这是最最平凡的一天。

包门开了,第一个走出来的是这个家庭的主妇。她的第一件工作是倒掉昨天烧过的炉灰,并且打开蒙古包顶圆形天窗上那块称为“乌如和”的方形毡子。

——这种习俗几乎是个仪式,在新媳妇出嫁的第二天清晨,她打开“乌如和”时,便由新娘变成主妇。以后无论冬夏阴晴,这天窗必须要在清晨打开,直至她把这工作传给她的儿媳。

传统蒙古包照

做个牧人的妻子是很辛苦的。

现在她把嗷嗷叫着的牛犊拴到一边,开始挤奶。她轻轻哼着歌——这是劳动和收获的喜悦,据说也有催乳的效果。

此时家中的其它成员开始起床了——这是个牧区典型的小家庭——老母亲、丈夫和一个没有哈那(蒙古包的“围墙”)高的孩子。他们有一群羊、一群马和几头奶牛,以及一只牧羊犬。

当主妇提回鲜奶时,老母亲已经点燃了“图拉嘎”(烧牛粪的火炉),准备熬制奶茶。这时,男主人便带着亲昵撒欢的牧羊犬去找回昨晚拴了脚绊、散放到草滩上觅食的骑马。

牧人们一般吃两顿饭。这是早餐——奶茶、炒米、奶食、油炸果子,也许还有隔夜的冷肉,男人用蒙古刀一片一片地削到热茶中泡了吃着。喝茶是牧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尤其是男人,往往是太阳升得比套马杆还高,女人已经背着孩子从圈中放出羊群出坡,他才放下茶碗,意犹未尽。

草原上的生命是水,所以到井上饮羊大约是女人一天中最重要的营生。三到五百只的羊群,自动地拥到井上,她要用吊桶把数以百计的桶水从井里提出来,倒到木制的饮槽里。

老母亲也在忙碌着。收拾内外,打扫羊盘,接着就要背起阿篓(柳条编制的背篓)到草滩上捡牛粪,这是牧人们的主要燃料。在牧区,烧的远比吃的更为重要。

在牧区,男人们的日常生活似乎是悠闲而懒散的。只有在初夏为马群打鬃烫印、秋季打草这样一些集体式劳动,还有冬春风雪成灾救护畜群时,才是男子汉们大显身手的时刻。这时,男人提着套马杆,斜跨在马鞍上,骑马踏着碎步,去照看散放在草滩上的马群。

白天,蒙古包空荡荡的。

牧人们没有锁门的习惯,至多用细细的牛毛绳子绕上两圈防止牲畜闯进去。过路客人无论相让与否,都可以进包休息,随意吃喝一些——这在淳厚的牧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傅淑君老师84年离开四子王旗时二中女老师的合影 中排右一为作者 中为傅老师

一般来说,最先回家的是老母亲。她仍在忙碌——捡回的牛粪要晾干,堆好的牛粪要经常翻晒。如果她那因常年劳作而变得佝偻的腰腿隐隐作痛,那就是要变天的预兆,需要用和了土的稀牛粪再往燃料堆上抹一遍,防止雨淋。

接着,她该套上勒勒车(大轱辘的牛车)到井边去拉水了。拉车的牛慢悠悠地踱着,一来一去,日复一日,吱吱吟唱的木制车轮,在草地上碾出两条深深的辙印。

这时,放羊的主妇又背起在草地上嬉戏的孩子,牧羊犬吠着,来回跑窜,驱赶着散坡上吃草的羊群往回走。

黄昏是蒙古包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羊群喧闹着回来了,被人和狗一起轰入圈中,仿佛是一种感应,大牛小牛也都一起叫着。

蒙古包顶上又升起了炊烟。

男人回来了,又带来几位客人,往往就是邻近浩特的汉子们。那些骑马也都熟悉,栓在一根马桩上互相嗅着,轻轻啃着脖子。

男人们把马鞭、马绊挂在包门外的栓绳上——这是礼节,也是炫耀与无声的竞争。在牧人中,一副亲手制成的精致马具,也会成为男子汉的骄傲。

他们揖让着进门,在包内那一小片露着泥土的地面上磕磕靴子,便依次盘膝围坐在蒙古包的盘花毛毡上,西北方佛龛下那个位置必然是留给最年长或尊贵的客人坐的,否则,就要空着。

女人献上茶来,当然更少不了酒。

酒越多,男人们的话越多。

在地广人稀、居住分散的牧区,信息的传播却是令人难以置信地迅速,其媒介便是这种频繁的作客闲谈。稍微重要一些的新闻甚至很快编成歌谣,在马头琴或四胡的悠长旋律中流传,乃至汇入浩如烟海的口头文学宝库。

晚餐是牧人的正餐,要吃煮得很嫩的手扒肉,煮肉的汤中再放入些炒米或面片。他们一般吃得很少,每人一小碗就够了。在这种场合,女人是不和客人们一起饮酒或进食的,但如果有稀客或贵客,她就得来敬酒,而且必须一本正经地戴上帽子。

悄悄地,夜幕降临了。

微醺的男子汉们仍在谈笑歌唱着。包外的星光下,老母亲捻着毛绳,羊腿骨做成的巴吊旋转着,轻轻地,像是在为男人们打拍子——草原的旋律也许是粗犷的男性,但节奏却属于恬静、温柔的女人们。

满天的星星出齐了,弦月升起来,在一两团山羊绒般的浮云中游走。

客人们走了,男人睡了,孩子偎在妈妈的怀里噙着奶头也睡了。女人就着油灯为孩子缝着小衣服,她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意,可疲惫的脸上依然漾着幸福的笑。

作者与内蒙艺院同事

老母亲裹着得勒(皮袍),坐在搭起车棚的勒勒车里下夜。牛在安静地反刍,羊在圈里卧着。有时有点儿小小的骚动,那牧羊犬便支起了耳朵,在空气中嗅着。

空气像新酿的奶酒般清新。

月光如水,在坦荡的草原怀抱里,蒙古包睡了,静谧、洁白,像一朵在碧水中渐渐合拢的睡莲。

(根据我的体会,这里写的是牧区最传统最原始的夏日一天的生活,没有加入“时代精神”或任何新的生活内容及方式。)

2017年作者在乌兰花与82届二中学生聚会  二排中邢崇仁勾金鍼二位老师

今年4月10日左起傅淑君、董建华、作者在义乌。

作者介绍:勾金鍼,天津十六中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9月到内蒙古乌盟四子王旗白音敖包公社嘎哨大队插队。1975年至1984年先后在四子王旗三中、二中任教。1984年调入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任教直至退休。

作者感言:1976年的深秋,赵玉衡问我:“我恐怕一辈子也离不开内蒙,你行吗?”

我回答:“当然行。”

感谢上苍赐予我爱,我与草原有缘……

本文获作者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述今探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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