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在人间等你
又到寒食,渐觉伤春。昨日暮时取新火,拂晓分与读书灯。
在这个清明的早晨,请您寻出收起一年的香炉,点燃一柱香,看孤烟袅袅升腾呈现碧色,再慢慢屡屡散开,在氤氲细雾中,听我给您讲一支上个世纪北平的爱情故事。
01
她是1919年生人,比张爱玲还早一年。他比她大十三岁,1906年生人。
她是满族正蓝旗,据说她祖上一直在朝里为官,还有一个姑姑入宫做了贵人。许是受了祖上余荫的庇佑,虽不是“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但时至今日,她娘家的血脉亲人也大多仕途通达。
他是国民党中的地下党,一路荆棘塞途,跌宕起伏。年轻时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花甲之年却被卷入那场红色恐怖受尽折磨,牵连全家。
他晚年时经历的那场浩劫,政治信仰和阶级立场代替了亲情、爱情、友情。人性被扭曲的时期,“划清界限”、“反戈一击”等原因迫使成千上万对夫妻劳燕分飞,明哲保身。妻子检举丈夫、儿子揭发老子……个人情感与资产阶级情调完全划上等号,爱情本身也成了资产阶级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代名词。男女之间只有两种关系:阶级感情或阶级斗争,家庭是革命家庭,夫妻是革命夫妻。无论来自五湖亦或四海,你们必须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的!
离婚格式摆在她面前: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然后是要她向组织表明自己跟他离婚,因为他是“历史反革命份子”!为了更好的斗私批修、积极参加阶级斗争,必须表明俩人离婚的决心,再然后组织上明察秋毫,划清界限,绝不冤枉一个好同志……格式最后是“此致向革命敬礼”。
她没有离婚,选择陪他一起迎接血色黄昏,一起接受批斗。
每次批斗的定义并不清晰,随意性很强:她和他被拉到台上,头上戴上与土豪劣绅一样的长锥形帽子,他们的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有时是沉重的铁板,上面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石某某夫妇”。他们的头发被推子剃成阴阳头,双手被墨水或黑油漆涂黑......
她选择爱上他的时候,他正是意气风发。她选择坚守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已沦为人生失意的阶下囚。
可在她眼里,他永远那么高不可攀,风度翩翩。无论他在哪里,她都愿一路追随。艰苦绝望并没有使她脆弱,在他命运发生意想不到地转折时,她对他的爱情和婚姻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
从青葱岁月到白发苍苍,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向来对生活渴求不多:她只要有他,能够同他一起过日子,为他养育儿女,便是她最大的心愿!最大的幸福了!
爱情是人性最本真的东西,不分国家民族,宗教信仰,政治立场!我爱你,不管你是谁、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被革命和混乱所能扼杀或改变的!虽然这一时期传统文化中许多美德被否定,但她对他的爱怀着一种朴素的坚守!
02
早年间,他在她之前娶过一房。
头房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取名为“见书”。而这个“书”字,来自于他对前妻“XX书”的思念。
我一直好奇她可知其中寓意?如若知道,是否眼里有泪,心里有怨?
这疑问像枚细针,一直别在我心里。想问,却不敢问。
直至她离开我很多年以后,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场景常常转换,很是繁复。最后一个场景是:她立在原地,他一身戎装。他转身走了,去找他前妻。半晌,她悠悠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好长,悠悠扬扬,轻轻重重......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哭了,他最终没有等她......我走过去搀起她的胳膊,路两旁的野菊花开得正旺,水渠流着水......
梦醒后,心里说不上来的惆怅:但凡为人,总是可怜的,生时是,死去亦是。
多少年了,这个梦一直特别清晰,反复重现。有时出现在我另一个梦里,有时在我吃饭或者走路的时候,有时在我呆坐着的时候,它总是忽然闯进我的脑海里,包括现在。
人的记忆真的很奇怪。
03
她一直生活朴素,自己的吃穿都非常节俭。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天鸡鸣没多久,她就摸索着起床,打扫院子、清理房间,做一家人的饭菜。香椿刚刚长出的嫩芽,野菜悄悄冒头的绿叶,都变成青瓷碗里的美味。
她悉心照料“见书”还有她自己的孩子。她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把她挚爱的丈夫和孩子举得很高很高,爱他们爱得用尽全力。 她一直活得很平庸、很卑贱,每天只忙着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无怨无悔为那个家贡献着自己的一生。
可“见书”还是在五岁半的时候病死了。
于是,一场终生的厮杀开始了。
他始终怪她没有照顾好“见书”使他早夭。任她再怎样解释,再怎样日复一日地付出,也挡不住他怨怼的千军万马。
我有时想,也许她嫁给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他爱那个女人,他对她的怀念把他拴得死死的,他们的世界已经斗榫合缝,她进不去。
其实,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也不是没有过“反抗”。她在生活中里牺牲了大量的自我,多少会有不甘,有抱怨。
有时,两个人都固执,不肯顺从对方,争吵在所难免。她的倔强会来得很干脆,令他不设防,因为不设防,那种干脆也变得锐利,常令他感到被她的锐利所伤。所以,她有时对他也是具备杀伤力的。同时,她又是感性的,她不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高兴时柔声细语,悲伤时泪如雨下。
至情至性的真女子......
这些,是在经年之后听别人回忆起来的。我听着,反倒觉得她的动人也正在于这种随性、单纯的锐利感,她的特别之处偏偏在于这种“个性”。我不是说她个性好,“个性”本来就是个中性词,时而愉人,时而伤人,时而甘饴,时而砒霜,绝对不是舒服的相处方式。
也正因此,他一生都觉得自己找了个不懂他的女人,难以有精神上的共鸣。
或许,是他一直没懂:于他,她只是个一起生活的人。可,于她而言,他却是她的全世界。
忘记哪部电视剧里说过:哪有什么仙女啊!
是啊,现实生活中的女子,她的好在于简单纯粹!一颦一笑,一叹一恼,都出自本性,全无心机,是温柔而脆弱的!是美好而易伤的!是坚守生活本真,远离政治立场的。
那些性格上的小瑕疵遮不住她灵魂的光辉。她的美,源于她真实,源于她善良,源于她的坚守,源于她高贵的灵魂。
04
有位至亲曾猜测,她对他应该是又爱又恨:他风流缊藉,两人个性迥异,他根本不会爱她,所以,他们永远无法相爱。“见书”的夭折也许是压垮他们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我总觉得,像至亲这等人物,能够懂得她的深情与纯粹吗?能够欣赏她的单纯与锐利吗?连猜测都带着锅台灶边的腐乳酱气......每每听这位至亲讲话,我总想笑。
我猜想,对她来说,在这一生的起起落落、磕磕绊绊里,她也曾想过斩断这情丝罢?让自己开阔......
可她做不到,这斩断于她,仿佛即是死亡。
即便后来他先她而去,她也是忙不迭一路紧紧追随。他像棵种子,扎根在她心里了!就算无光,她也要用自己的体温,偏护它成长。
有一种爱,卑微又高贵。
他却不懂。
他们的婚姻,像一座寂寞的城。她用一生坚守,他心底却另有良人。
我总想起那首著名的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05
她,是我的姥姥。
他,是我的姥爷。
如今,我和他们分别两个世界。
前几日去给他们上坟,整个陵园非常宁静,有扫墓的人陆续归去,山间偶尔有流莺飞过,其余只剩绿树成林,落英缤纷,绿草茵茵……它们陪着我的姥姥、姥爷,天荒地老,永无尽头。
我想起《寻梦环游记》,如果说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你,那么我日思夜想,是不是意味着你们从未离去?
有一种哀思,会跨越时空,跨越生死,一直封存在记忆最深处。
姥姥,我很想你:
也许是我一个熟悉的梦境,一样旧时的物品,或一句耳熟的话语,都能在瞬间使我对你的回忆决堤。
也许是我见到一位慈祥的老人,她性格温和,平视众生,内心清洁。一定会让我认为那是你。
也许是我遇到一个一见面就有好感的小孩,她应该很爱笑,很善良,很干净,眼神清澈,内心富有。一定会让我认定那是你的转世。
也许是某一天,我腹中孕育了新生......
也许是某个安静的下午......
也许是一阵熟悉的暖风......
都会让我心里一颤,觉得是你来看我了。
都可能是你。
想念是这世上最平静的期待,是生生世世的相遇,是永不忘记!
是清明,我在人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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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腊八
作者简介:我在想,一年后,两年后,很多年后......某个安静的夏日,周围的空气会不会都变得似曾相识?迎面吹来的暖风,跳跃在心上的阳光,风铃草在书窗外歌唱......所有熟悉的感觉都可能是你。你是世间温柔的一切,是无涯荒野里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