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语调和意图

路　也

　在当代诗歌的众声喧哗里，李小洛找到了属于她个人的语调，而她自己就是这种语调的开创者、模仿者和终结者。

　　她的语调肯定不是嘹亮铿锵的那种，更不属于尖厉的和如疯似魔的那类，如果说她温婉，仿佛有点接近了，其实也是不准确的。那是异于其他任何诗人的语调：音质清澈干净，有着必要的温厚，既不纤细，也不孱弱，调门的高低起伏不大，不媚不冷，不卑不亢，在率直里还夹杂了那么一点能让人发出会心微笑的任性或者幽幽的娇嗔。如果将她的一首诗掩去作者姓名，混在一群诗歌里面，在各式各样众声汇集而成的嘈杂里，我们稍加侧耳倾听，仍然能够仅仅通过语调的音频线就可以把她辨认出来，“喏，她在这里。”

　　做一个贴标签贴不上去的诗人，一个不可轻易用圈地运动划进去的诗人，我想，这是在当今热闹时代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前提。

　　从李小洛的语调里，读者能感受到她是一个执著的个人主义者，而非参与时髦的公众习俗的集体主义者。她在进行一场独来独往的试验，她不狂热、不偏执、不沉湎、不粘滞、不锋利，而这又丝毫没有妨碍她对于生命的巨大热情，并且对世上异于自己的生活态度也能保持相当的同情、理解和宽容；她清清爽爽，从从容容，自信、自得、自足得令人羡慕，但还远远算不上爽脆斩截和野心勃勃；她讨厌并试图摆脱各种束缚和秩序，看上去永远都有离家出走的可能，却又十分知晓这些束缚和秩序的必要性，懂得适时对它们表示出应有的尊重；就是在少有的偶然的激进之时，她也能保持必要的体面，避免失态，当然也绝不会向背离自我的价值观妥协；她身上甚至有那么一股子懒洋洋、漫不经心、心不在焉、模糊和不确定的劲儿，以至就连她的女性角色都是以轻描淡写的不经意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不强调、不忽视、不夸张、不卖弄，只是呈现一副淡淡的天然模样而已——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所有这些特点，最终汇聚而成的不是中庸，甚至也不是简单相加得来的和谐，而是笃定清朗的悠然之态。舒展弥漫的自然之风、举重若轻的优雅之气，以及我行我素的坚执的力量，使得李小洛成为李小洛自己，而区别于当代其他任何一个女诗人和男诗人。

　　李小洛在诗歌手法上还为她自己的这种语调找到了十分典型的配套的“口型”：并列和递进。她是那么热衷于把并列着的重复句式用到诗里去，把同一种性质的情绪在同一首诗里写到淋漓尽致，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可信手拈来。如果仅止于并列，同样句式的排比组合，那将流于空泛的铺陈和啰里啰唆的展示，而李小洛的并列重复句式里是包含了情绪上和意念上的递进的，有些诗完全是从平淡甚至不动心开始的，接下来渐渐增强，逐渐至荡漾，至鲜活，至蕴藉，至热忱，最终增至激越和飞扬，末了，竟以类似琴键上高音“ⅰ——”的强度结了尾。我以为这一点非常可贵。比如那首《找到那个要送你玫瑰的人》，此诗在李小洛作品中属于上乘，但像这个水准的诗作她有很多，并不能算她的顶尖诗作，而我每每在课堂上讲完艾米莉·狄金森之后，都要用那个美国女诗人的《如果你能在秋季到来》引出李小洛这首诗来，原因不仅在于两诗的某种可比较性，更在于李小洛这首诗中的情绪递进相当明显，兼有憨态可掬的幽默感渗透在里面，能获得良好的课堂效果。

　　李小洛式语调之中的语言风格也是颇值得关注的。她既不喜长句，也不刻意求短，大约是完全由诗人的自然呼吸来决定着，于是句子按照它原本能够拥有的长度延伸着。这些句子同时简单明了，用词单纯干练，字里行间总是似有清风吹过，似有银色月光照进，似可越过语意的辽远开阔而眺望到文字的地平线，结果是使得那些字们和词们永远不会为了迫切地表达什么而姿态难看地蜂拥在一起，并且还掩去了它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数次使用过程里造成的褴褛，洗刷过一样地变得鲜亮了。这些野花野草般蓬勃的语言将感性经验整合在一个思维规则的知性之下，使得本来杂乱无序的感性表象丝毫没有显露出凌乱、混乱和错乱，而知性在作出逻辑判断之时也并没有显出枯燥乏味和抽象，李小洛的诗歌语言就这样为审美找到了一条避免陷入那两类典型缺陷的康庄大道。

　　李小洛所选择的随意和自在的语调与她诗歌要表达的内容又是十分相合的。她的诗歌里有一个潜在的意图，那是在每一首诗歌的最深处隐藏着的一个命题：“在这个世界上，怎样才能保持住作为个体的人的自由？”如果要谈论李小洛诗歌的现代性，这应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支点。我十分同意霍俊明的观点，他认为李小洛的诗歌是在以独特的视角和姿态对“人的身份”进行多重反思和追问——我想在这个基础上说明的是，这“人的身份”里包含着的最重要的一项当然就是个体生命的自由。李小洛在表达这个命题时，并没有采取抵抗之姿，她是安闲的，自我的，顺应天性的，如果非得说她采取了某种方式不可，那就说她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吧。最为典型的是那首广为流传并被反复吟诵的《省下我》，整首诗字面温和，色泽明亮，实则包含了彻底的决绝与执拗。诗中这个要放弃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姓名的人与那个妄想在情人节那天把全地球玫瑰都运到自己屋子里来的人，原是同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合理合情的两面。你可以从环保的角度来读《省下我》，也可以从抵挡当今物质主义的角度来读《省下我》，更可以从保持人之自由的角度来读《省下我》，人与世界的关系不应该是互相束缚和互相控制的关系，人不属于任何财产和物质，而只属于内心中的那个自我。在苏格拉底与安提丰的对话里面，苏格拉底认为，世上最富有的人不是拥有最多的人，而是需求最少的人，这样的人才最容易得到幸福——这首《省下我》正是对苏格拉底观点的最好注解。在这里，还须提到那首《我要把世界上的围墙都拆掉》，这首诗与《省下我》异曲同工，只不过前者表示自己不想隶属于人类创造出来的任何物品，后者则从空间感来写，表示自己不想从属于任何人为划定的范畴，把世界上的篱笆、栏杆和围墙都拆掉，让天地无遮无拦，这跟省下“我”正在使用的所有物品一样，都采用了虚拟手法，且又通过把这种虚拟情景推向极致，具有反省的意味，达到了强调个体自由的意图。

　　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对一个诗人是非常重要的，李小洛总是在怀疑、在询问、在反思，却从不轻易下达确定无疑的结论，也从不作过于逼仄的伦理判断，这使得李小洛的诗歌写作保持了天真的激动，更像是一场有趣的冒险。有人在说到波德莱尔时，认为他的恶魔主义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想通过后门挤进基督教的尝试。同理，绝大多数写作者是从前门接近真理的，那么，李小洛——当然还包括李小洛之外的其他诗人，只不过这个群体不属于大多数——在想方设法走到上帝身边时，避开了前门和后门，而是选择了走侧门。

　　最后，我忽然想到，连“李小洛”这个笔名，那发音里也缺乏粘连、纷繁与滞重，读出声来时，口齿之间有圆润、清澈和任意之感——这是否也像李小洛的诗？其实就连李小洛这整个人也像李小洛写的诗，她浑身上下是散淡的、闲雅的、清新的、利落的，当然，更是自由自在的。是的，什么样的人就写什么样的诗。

　　李小洛给自己的第一本个人单独出版的诗集起名为《偏爱》，这不是一个很有温度的题目，也不是一个太过灰寂的题目。它倒很符合李小洛对于这个世界的态度，从来不过于热烈，却还是一直保持着那么一点暖色的。她偏爱什么？她偏爱着左边一点，偏爱着乌鸦在窗户上敲打，偏爱着电脑文档里那个“我”字，偏爱着秦岭以南，偏爱着“幸福科乔木”，偏爱着妇产科那把永不生锈的剪刀，也许还偏爱着伸向远方的铁轨以及远方……是的，这就是李小洛的偏爱，也是上帝对陕南那个叫安康的小城的偏爱，对21世纪初叶之中国诗歌的偏爱。(路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