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中的“道可道非恒道”,千年曲解是怎么造成的?
没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不少,但不知道“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的恐怕不多。而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就更加少之又少了。
从尹喜、庄子、韩非子以来,各种解读卷帙浩繁,却众说纷纭;打开网页,仅仅“道可道”的文章大概有1500万条,各种解释五花八门,甚至还有花样翻新的断句。
道可道非恒道
现在,我们可以参照的《老子》读本不再是孤本,网络也给我们提供了方便快捷的查阅比较条件,只要我们有耐心,相信我们会走近经典,领略先贤的智慧。
本文可能较长,为方便交流,先将个人理解的“正确释义”打出来放在前面供参考,欢迎有兴趣的朋友讨论,提出批评意见。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正确释义
先说断句。
现在因为有了帛书《老子》、楚简《老子》、北京大学汉简《老子》的先后出土,曾经困扰人们的断句问题已经迎刃而解,那些“道可,道非,常道”;“道,可道;非,常道”等之类的断句法不复存在,因为出土《老子》这句话的原文是“道可道也非恒道也”,有“虚词也”字,这就是古人的断句法,我们无须在断句上大费周章,因此原文的断句应该是:“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可惜的是,依然有很多人坚持自以为是的断句法。
帛书《老子》
再做词句详解
第一个“道”字,是名词,原是道路,本处为引申意义的“道”,即方法途径。但是这个“道”字并非汉字一级字,甲骨文没有这个字,楚简里写作“行”字中间加个“人”,“行”即是四通八达的道路。因此第一个“道”指的是人们所知晓的一切“道”:脚下的路径,手中的技术,谋生的手段,治国的政策,用兵的谋略等等都是道,不能仅仅局限于河上公所言的“经术政教之道”,“经术政教之道”之外的行业之道、修身之道就不是道了吗?
总之,日常生活中所涉及到的一切手工技艺、方法手段、科研发现都可称为“道”,比如:茶道、医道、武道、下水道,治邦理政之道,孔孟之道,杀猪宰牛之道,甚至“盗亦有道”,这些“道”无论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通常具有路径、程序、规则、原理、谋略等含义。
道
第二个“道”字是动词,有“言说”“描述”“实行”之意,可根据不同的语境做相应的选择。但不少人以梁启超的考据为证,证明“道”在先秦没有当动词用的案例。这个问题,本人曾做过查证,证明梁启超说错了。仅举二例说明:
1、《诗经·鄘风·墙有茨》有“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大意是说:墙上长满了蒺藜,无论如何也扫不掉。你们宫中私房话,实在没法说出口。如果真要说出来,那话就难听死了。此处之“道”不做动词用,如何说得通?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2、《庄子·天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 》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中前边几个“道”字都是“表达”之意,比如“诗道志”完全等于《尚书》中尧帝所言“诗言志”;而“称而道之”则是“引用”“引述”之意,都只能做动词用。
因此,“道可道”,意即可言、可行之道。指的就是上述一切形而下之“道”,无论是治邦之道,还是人伦之道,乃至生活之道等等,都是可以言说、传达、记述、传承、宣扬的。这些“道”都具有时间或空间的局限性,随着时空的变化而不复存在或改造续存。
诗道志
“恒道”(《道德经》因避讳汉文帝刘恒名讳改“恒为”常)则是老子哲学的“专有术语”,区别于上述一切“道”。恒,恒久、恒在之意,“恒道”即“先天地生”、亘古永存、无极而独立之“道”,它寂廖空阔、无物之象、无状之状,它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因此区别于人世间的一切可以言说、记述、宣传的“人间道”。
综上所述,“道可道,非恒道”要表达的思想就是:人们所知晓的一切可言之道与可行之道,都不是那个独立而超然的“恒道”。
“道可道非恒道”的潜台词是“无为”
老子强调人世间的一切正在实行的“道”——强力推行的或约定俗成的,不管是正道之路,还是斜道之径,亦或是治邦理民之道,都只是因时而制,因人而出的,一定也会因时而变,因人而改,都不是恒久的。脚下的道,无论大道小道,都是可走的,但决不能永远能走。
万物混而为一
脚下的道是由此及彼的路径,治人之道是实现某种目标的路径,但都具有“人为”属性,既然是人为制定的,就具有变通性、选择性和临时性,就治民之道而言,可以是奴隶制,可以是分封制,还可以是郡县制,还可以是混合制度,只要“君主”或权臣乐意,都可以推行,但即便是暂时有效的,也都不是永恒不变的。
庄子说“人为即是伪”,“伪”即是不真实的、伪装的、诈伪的,“人为之道”的缺陷显而易见,权威制度下的“人道”只能是极少数人的私欲体现,不具有普遍性和恒久性,没有普遍性则意味着对立,没有恒久性则意味着变更;对立和短暂则意味着纷争和混乱。
于是老子跳出“人间道”的束缚,将探寻修德治世的目光投向了浩瀚的宇宙,在日中则昃,月盈则亏的循环往复的背后,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亘古如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恒道。
月盈则亏
“道可道,非常道”正是他对世事万物体察后的洞见,是他哲学智慧的凝结。“道可道,非常道”否定了世俗中被人珍视的一切有价值的道,因为世间所推崇的一切“道”,都是假象,都会带来纷争和混乱,只有万物为一的恒道才具有超越性、普遍性、无限性,才是万物最终的本源和归宿。
恒道的运行机制和作用方式是“无为”,不是“無为”。老子在本章一开始除了对“道”“恒道”加以界定,还对“无”和“有”做出了定义:“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始”,即:“无”是界定和定义万物初始未生状态与情境的;“有”是界定和定义万物呈现后的状态和情境的。
简单地说,“无”是人类看不到的实存,如同婴儿在胎;“有”是人类能看到的显现物,如同出世婴儿。“无”和“有”是人们对事物生发的不同阶段,即隐和显阶段的认知,其实质是一致的,都是万物,故云“两者同出,异名同谓”。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为”即是在事物初始状态下的作为,后文所谓“为之于其未有也,治之于其未乱也”,正是对“无为”的进一步解释。可见老子是一个积极主张探寻自然规律,极具科学精神的大智者、实践家。
两宋期间,程颢、程颐、朱熹等按照“無为”的思路理解老子思想,认为老子是想出世做事却“全不肯役精神”的偷懒耍滑投机者,可见历来有多少人误读了老子!
此处的“两者”并非特指“无”和“有”,宇宙间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对立面而存在的,对立的一方消失,则另一方就失去存在的依据,所以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訾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意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也。恒也”。
帛书《老子》“无为”影印件
宇宙就是这样,由相反相成的对立面构成的一个对立统一整体,即“一”,和则为一,分则为二,为二则万物不复存在,这就是老子说“恒也”的根据。
“道”到底可说还是不可说
传统解读中,“道”是不可说的。大部分的注家把“道可道,非恒道”解释为“可言说的道不是恒常之道”,这是主流说法,比如《淮南子》、梁启超、陈鼓应等等。这种解释是把“可道”作为第一个“道”字的定语,把整句的句式理解为“可道之道,非常道也。”于是造成道或恒道均不可说的谬误。
还有一些人走向“不可说的”反面,比如朱谦之等人就认为“道是可以言说的,而道不是恒常不变之道,而是不断变化的道。”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恒”即是变易之称,故认为“恒道”乃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的。
说道不可说的,其源头源于《关尹子·宇》和《庄子》,但是后人误解了庄子的真义。梁启超先生对这句话的注释是:道不可说,说出来的道,就不是常住之道了。台湾大学傅佩荣先生也说:永恒的道是不可说的,甚至不可思议,但是却非存在不可,因为若无究竟真实,则这一切由何而来又往何而去,然后人生难免沦于幻相和梦境。
庄子
其实他们都误解了庄子。《庄子·天道篇》云: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谓桓公曰:'大王您所读圣人书,其实都是糟粕。以我做车轮的感受而言,制作车轮,不快不慢,得心应手,除了技巧就是心中有数,诀窍就在快慢之间。我都没法把这个技巧完整地传给我的儿子,更别说您读的古书,还只是古人思想的记载而已,记载的只是死文字,与糟粕何异?
庄子这个寓言故事所要表达的是,道在圣人心中,跟圣人的生命化为一体。圣人可以说出自己的感受,但已经不是与圣人化为一体的那个道了。庄子反对的是僵化的“唯书论”,旨在强调:要注重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要靠自己从实践中积累感悟,摸索规律;懂得变通,不能食古不化;注重实修,做到得心应手,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可是,将“恒道”跟对“恒道”的言说对立起来,造成“可道之道非恒道”的错位认知,至今依然是主流意识。
道法自然
白居易对“道不可言说”写了首《读老子》:“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既然道不可言,老子何故著述五千言,历来诸家又何必纷纷注解《道德经》?干脆不读老子言,岂不更好?
可是老子分明自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因此我们不能像王弼那些玄学家那样,把老子思想整得“玄之又玄”“不可言说”,我虽底气不是很足,但我相信“恒道”是可言可行的。
老子说“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恒”是道的根本特点,既然是“恒”,便是可以被认知、被言说的。万物是变动不居的,但万物之母却是相对不变的;万物有生有死,而道却恒常存在。“恒道”之“恒”,强调的是道的恒在状态,而非强调道有没有变化。
站在“世间道”的立场是无法理解“恒道”的。上贤以治国,是人为之道;而“无为而无不为”,则是宇宙真理。只有“损之又损”,丢掉人为的“世间道”即“人道”,才有可能接近“恒道”,这正是老子提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依据。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小结
老子所云“恒道”,其存在形式就人的认知角度而言,其原初形态是“无”,显现为“有”,它是万物万有的母体,它生万物并内附于万物,是宇宙的根本法则和归宿。它永恒地存在,排除任何外在的力量,依循着自己的机制规则运行不息。
“人道”则不然,它只是人们实现私欲而制造的工具性方法,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其根本用意在于否认人道,主张“恒道”。
人们认为的一切“可道”之道或“可行”之道,都是跟“恒道”背道而驰的。“恒”的根本属性在于:它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且自本自根,恒存恒在。
万物是变动不居的,而这种变化是有规律可循的;而作为万物之母“恒道”却是永恒的。“恒”强调的是道的存在状态,并没有强调“道”有否变化。因此,沿着道生万物的“一二三”路径,反向走“三二一”的思维路线,就能“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这才是“道可道非恒道”的意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