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全唐诗中令人惊艳的冷门诗句
常读我文章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有一个诗词的小社,旭哥儿和李兄现如今是小社里仅有的两位了。今日午睡醒后忽然想起,我把不少有感触的诗或者诗句,通通都发到小社了,他们或看或不看,或有或无感,或回或不回复,散漫地令人舒适。这些诗我转头又忘记了,今日不妨来做一个拾遗,好的句子,值得人传唱下去。
比拣尽寒枝不肯栖更加悲哀的事情
读《全唐诗》,除了最顶尖,最出名的诗人外,我倒是发现不少冷门诗人,比如鲍溶。诗歌如渺渺大海,粼粼波光中,突然有那么一点星火划过天际,让人感到小小的惊喜,他的诗让我记住了他的名,但真正打动的却是一句:月暗风悲欲下天,不知何处容栖息。
再次读来的时候,还是想哭。也许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次,忽然感到困惑无助,想找个说话的人,翻遍通讯录也找不着;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发现茫茫的城市橱窗像一座座孤岛,没有一座属于你,每一座孤岛也无路可通,更没有一座打开门,允许你靠近……如果你从来没有这种痛苦,也许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成为远行的人。
关于大雁,元好问的《雁丘词》也写得好,但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爱情的苦与痛,也只是人生困惑中的一种。
最后一句可超神
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
之前有写过“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的一篇文章,所以这句就不赘述了,旭哥儿认为最后一句的超神,是前面情感的累计推动。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走远道,饿了便去吃饼,吃到第六张的时候,吃饱了,所以这人便认为前面五张都不必吃,单单吃第六张就够了,白白花了许多冤枉钱。这故事虽然可笑,却也说明了累积的道理。然而第六张饼真的就不算数吗?这是因为量的累积在第六张得到了质的飞跃。所以这最后一句也是万分重要的。
舞罢飞燕死,片片随风去。
聂夷中其人,我仅有的印象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读到他的杂曲歌辞,,又觉得他不似晚唐的诗人,倒有几分盛唐的意思了。大垂手是一种舞蹈,聂夷中所见到的,应该是模拟赵飞燕的舞蹈表演节目,这段舞蹈一定很精彩,用豪华的舞台效果,表现舞者的轻盈,甚至有剧情展开,用肢体语言叙述了赵飞燕的一生。这群舞蹈者跳到赵飞燕死亡的那一瞬间,突然撤出舞台,像一片白云,瞬间被风吹散。舞台效果很震撼,诗人描述的也很震撼。想到后来辛弃疾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和片片随风去一对比,便稍逊几分了。
王绩和王维的对决
关于王绩王维两首诗,我倒是写过微头条,所以就干脆照搬来了:
读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就想起了王维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王绩细细地问了乡人很多问题,关于曾经的朋友,他们的孩子,那个旧园子还在不在?是不是新种了树?柳树应该怎样种,竹子应该种在哪,哪种果子会先熟,花儿会在哪里开?他问的那么细致,自然是因为他特别地思念家乡。
王维一句“应知故乡事”把这些问题都囊括了,他同样思念家乡,尤其是窗前那枝寒梅。
王维的诗很凝练,但我更喜欢王绩的诗,如果在他乡多年,忽一日遇到了故乡的来人,要说的事很多,要问的人也很多,他乡偶遇又怎么能不絮絮叨叨呢。所以我觉得王维果然是画家,他画出了一瞬间的场景,画上乡人拱手致意,而他自己的思绪变成了一朵梅花。但王绩却是导演了,他导演了一出MV,故人相逢,寒暄泣涕,然后镜头直切插入回忆,泛黄的画面出现了熟悉的挚友,吵闹的孩童,英姿勃发的少年们,还有那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旧园的一草一木。
乡人朱仲晦
我很久以前写过一篇文,大概是一定要和诗人做朋友,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元二留名了,李白赠汪伦,汪伦留名了,更不用说与苏轼夜游承天寺的张怀民,和岑参在大雪中惜别的武判官,让白居易坐在红泥小火炉前等待的刘十九……王绩遇到的那个乡人,有了名字,于是那部MV也有了后续,不再只是回忆,不再只是寒暄,朱仲晦告诉王绩,挚友们的身体都很好,那些吵闹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社会主义新农村也建设起来了,你们家的旧园子比以前更好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回来的话,咱们一起去田里干活,我给你送晌午饭……
有人说朱仲晦其实是宋朝的朱熹,这首诗是朱熹戏作,隔着时空遥遥寄给王绩的。只是,大明朝有个于少保,德云社怎么还有个于谦?诗可以戏作,但人又缘何能故作深情呢?
四大天王之卢照龄
天朝素来喜欢排四大,相比初唐四杰来说,我觉得四大天王这个名头更大更响亮,在这四个人里,我被卢照龄惊艳了一遍又一遍。王勃名气最大的莫过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杨炯则是“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骆宾王就更不要说了,一首“鹅鹅鹅”称霸古诗入门榜一多年。但到卢照龄的时候,很多人肯定先是一愣,但我要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绝对都知道。知名度较高的《长安古意》且不去说它,且看看我沧海拾珠。
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这个空间很大,很空旷,又很孤独,很清绝,让我想起古龙的《天涯明月刀》: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麽会远?”
“明月是什麽颜色?”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一个人,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为什么要不停地走下去,又在思念着什么样的人?这遥远的旅途和亘古的相思,陪伴他的只有那轮遥遥万里,亘古不变的孤月。后来姜夔说: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竟与卢照龄这句呼应起来,可不是么,明月孤悬冷千山,万里相思无人管。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卢照龄有一首《赠益府群官》,应该是他在益州任职期间所作,这首诗很丧,前半首只说了两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论是鹤立鸡群,还是燕遇群凤,都是四个字:格格不入。一只从北地来的燕子,不愿意栖身泥沼,不愿意喝污水,只想找点吃的果腹,找个地方休息,可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什么都办不到呢?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没有人理解,没有人能懂,他想回去,却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有的鸟永远都不能像大鹏,等得到生命中那场扶摇而上的大风。这首诗我借花献佛发出来后,我和旭哥儿吐槽了很久的工作和生活,但我们又都相信,总会有一举凌苍苍的那一天吧。
楚辞体的王炸
还是卢照龄在王炸。自屈原之后,作楚辞体的诗人也有,让我动容的如辛弃疾的《醉翁操》:“昔与游兮皆童,我独穷兮今翁。一鱼兮一龙。劳心兮忡忡。噫命与时逢。子取之食兮万钟。”但读到卢照龄,楚辞那种浪漫的美感再次出现了。
写明月的诗句,已离不开卢照龄《明月引》里提到的所有意向。李贺有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沈佺期有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张若虚有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王建有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李白有冰合井泉月入闺,金缸青凝照悲啼。至于高楼思妇,飞盖追随,绝域他乡,素练寒霜……更是多不胜数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那句“荆南兮赵北,碣石兮潇湘”。从南到北,由东向西,是跨越了时空的寂寥,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都无法逃脱。
另一首《狱中学骚体》,更压抑一些。最打动我的,一是“忧与忧兮相识,欢与欢兮两忘”,就像是困在桃花岛洞中的周伯通,他学会了左右互搏术,那是何等的孤独与死寂?周伯通还有独孤求败,卢照龄却什么都没有,一个人连笑也已忘却,那又是什么样的境遇?
二是“万族皆有所托兮,蹇独淹留而不归”。陶渊明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又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每到黄昏的时候,鸟儿也有处可去,甚至蚂蚁等小虫都回家了,可是为什么他孤独地困在这里呢?忽然想起7月的一个黄昏,我下班回去的路上写道:长街尽是晚归人,遥望灯火肠欲断。
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
最后两句关于卢照龄的,竹懒花狂,这个造型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竹何能懒?花又如何狂?成年后的竹子几乎不再生长,算不算懒?花季将尽,不待风吹就离枝而去,算不算狂?若能倚竹傍花,对酒吟诗,这又是什么神仙日子呢?我亦心向往之呀。
池中水是前秋雨,陌上风惊自古尘。
这句诗作者是薛能,也是个冷门诗人,我在读全唐诗的时候发现此人的诗也着实不错。最震撼的莫过于这一句。不知道作者从何处想来。话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前秋之雨化作了池中之水,古时之尘飘荡随陌上之风,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又不完全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啊。
三农创造者韦承庆
沧海拾珠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就说这个韦承庆,一千多年前就提出了三农问题的人,他的诗虽不闻名于世,却也可圈可点。如这首《凌朝浮江旅思》,句句可赏。上初日的上字,后来用得极多,墟里上孤烟,黄河远上白云间。山远疑无树,潮平似不流,这句基本上可以列入高中政治和初中物理的举例范畴了。颈联的开且落,没还浮,更是值得咀嚼,花一边开一边落,鸟潜下水再浮上来,全是动态之景,却又写得如此恬静。韦承庆这个人,八成懂绘画,放在今天也一定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另一句诗“谁惊一行雁,冲断过江云”也是捕捉的一个瞬间,很有视觉冲击力。
岳阳楼记母本在此
范仲淹没去过岳阳楼,却写下《岳阳楼记》,很大原因是“前人之述备已”,直到我看到张九龄《江上遇疾风》,才读出前人之述来。
疾风江上起,是不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白昼晦如夕,是不是日星隐曜,山岳潜形?
帆快樯已催,分明就是商旅不行,樯倾楫摧的另一种说法嘛。
但张九龄之诗虽在前,却去范仲淹远矣,也可称之为引玉之砖了。此外张九龄还有两首,入了我的眼,一首是《叙怀》,虽是张九龄的自述,但莫名联想到了我自己,负薪怀玉者,应该都会有那么点触动吧。
另一首是《折杨柳》,这是我读完张九龄所有诗后认为最好的一首,但有反用陆凯“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嫌疑。
长安少年
关于李白和杜甫的长安少年我也写过,于是照搬如下:
李白笔下的少年,是骄傲的,是自由的,是疏狂放荡的,白马银鞍,春风沉醉,有马,有酒,有美人,令人艳羡向往。
杜甫笔下的少年,是轻薄的,是张狂的,是放诞无礼的,飞身下马,陌路相逢,索酒一杯,皆是少年心性,可以感到青春与活力。
杨炯的长安少年与李杜又有不同,李白的少年主要是风流,杜甫的少年是轻狂,杨炯的长安少年更像游侠,有着不顾一切的风发意气,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容易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又因为有对长安城的描写铺垫,将指点与江山紧密结合在一起,更烘托出少年人的风华绝代之感。
确实小看了宋之问
今天早上终于看完了宋之问的诗,在我看来,宋之问写古体诗极妙,但近体诗平平,偶有佳句,但整体稍嫌无味,不过作为跨时代者,已经足够了。他的诗中较多的是应制诗,华而不实,其人品可窥一斑,但贬往南方的作品却颇有味道,遂知人生境遇反倒对诗作十分重要。
让我对宋之问有改观的第一首是《绿竹引》,中有一句“徒生仙实凤不游,老死空山人讵识”,令我想到了桓温那句“大丈夫不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一丛修竹,引不来凤凰,老死深山无人问津,这种悲哀不是每个人愿意承受的,逃俗弄白云从来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实践者寥寥而已。
宋之问最好的一首我认为是《明河篇》,这首诗镜头感十足,像一架无人机从天宫俯冲而下,一路从郊外到洛阳城中,穿过雕梁画柱,穿过丽瓦飞甍,穿水晶帘到纱帐前,又再度折返,从城东到城南,划过捣衣人的头顶,再把目光推向天空……一千年前的洛阳之夜,在宋之问笔下令人神往不已。
全唐诗至宋之问,我才读了6%,我发在小社里的,也仅仅是我认为最好的,最触动我的,更多的佳句妙对,等我读完全唐诗再做分享吧。书海浩渺,常常生出时不我待力不从心之感,从前想着提灯来照也未为不可,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后面,庄子又说,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就像这篇文章,三日前的午后睡醒,断断续续写到今日午后,彼时窗外暖阳余晖,灿然令人心动,但此刻已是阴雨连绵,不日又有大雪将至。
旭哥儿曾笑说,积攒个多少年,到时候可以合编本诗论了。
还会有那么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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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祁门小谢
后记:本文写于上周五,从周五断网一直到刚才,窗外的大雪已渐渐停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就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样,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