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先生,一切喜怒哀乐都逃不过它的眼,却走不进它的心
文|张金刚
就凭年岁、体貌、大智无言的气度,树是绝对配得上以“先生”相称的。特别是仰视太多老树、古树后,更坚定了我对其之尊崇。
为开枝散叶之需,祖父搬离老家院另起新居,至父亲垂暮,已逾半个世纪。及至在老宅基地再盖新房,春季我帮父母迁入时,才因惊喜于满树雪白馥郁的梨花,与院外那株比祖父还要年长些的老 梨树 再次相见。说再次相见,是因儿时也曾攀树摘梨,却嫌梨小味寡而渐渐疏远,不再亲近。
父亲在树下安了鸡舍,旁边是一盘停转的石碾。翠绿的老梨树欢愉地俯看着父亲蹒跚归来,身后尾随着中年的我。初秋的梨子依旧不招人待见,就连啥时候熟的我也从未在意;没人摘,就再次交给鸟雀和大地。对我们曾经的舍弃与继续的不睬,梨树从不怪怨,一直欢喜地站在那儿,奉上一季又一季梨花、树荫、梨子、红叶、孤枝,不管树皮又龟裂了几许。
树高,根亦深。我也是下到梨树下的地窖储藏红薯时,才惊讶地发现的。或粗或细的树根挤过坚石、撑开砂岩,从窖壁到窖底都可见到。我用指甲抠一片,闻闻,这根是椿树的,那根是 柏树 的,还有一根是槐树的,还真未嗅到老梨树的,但我肯定它的根就在周围盘踞延展着,不然不会这般繁茂。
傍晚,坐在碾盘上发呆。梨叶哗哗,我似听懂了梨树细碎讲述的我祖上的故事,因为它都亲眼见过。我也极力配合着想象牺牲于朝鲜战场上的大爷爷在梨树下毅然离家、意气风发的帅气背影,然而梨树再未等到他归乡。炊烟夹着饭香飘来,父母已无力再为饭菜的软硬咸淡争吵,边拖动牙床吃力地嚼着,边望着夜栖的鸡们飞上梨枝呼啦啦乱颤,像看着曾攀树摘梨的我。我看着父母,像看着飘零的老梨树,又像看着我自己。
一直对城南的几百亩枣林念念不忘,心怀崇敬。据说,那枣林是清代一位县令从外地千里迢迢引进枣树苗,鼓励乡民栽植的。抗战时期枣子曾充作军粮,饥荒时期曾被人们拿来果腹保命,更是当地枣农的增收倚仗。这“英雄树”“救命树”“摇钱树”在山地繁衍生息几百年、几十年不等,将根扎在坡坡岭岭,更扎在几代枣农的心上。
枣树开花的时节我去过,满沟满坡飘逸的甜蜜花香,从无数朵淡绿的枣花中散播开去,更引来蜜蜂忙碌着酿造枣花蜜。枣子成熟的时节我去过,颗颗红枣挂满枝头,脆枣甜爽汁如蜜,干枣甜糯肉如饴,一筐筐挑下山梁,挑出红红火火的日子。不知是伺弄枣树练就了勤劳的品性,还是生性勤劳的枣农造就了一方枣林,人养树,树养人,树与人形成了内在的契合,生生不息。
枣花姐姐坚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老枣林,收枣、卖枣、酿枣酒。我品过那酒,甘洌清醇,枣香四溢,似品出了百年枣林情韵。周老兄做枣产品,手里管着数百亩老枣农管不动的枣林,老人拉着他的手说:“我不要一分钱承包费,只为这枣树不死,传下去。”村支书老刘移植了一株上百年的老枣树到南方的结对姊妹村,祈愿两村友谊根深叶茂。他还将一串手串递给我看,说是用雷击的枣木打磨制成的,坚硬润滑,据他说还辟邪。我深信,这是对枣树的崇拜和笃定。
我生活的小城中有条老街,已颓败多年,风光不再。至少有两代人搬迁出街,不再回来,只留部分老街坊守着老街巷,守着沿街的那三棵老槐。那三棵老槐,我不知虔诚地经过树下多少遍,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也记下了新近标示的树龄:西槐八百年,中槐一千年,东槐五百年。街内所有婚丧嫁娶,一切喜怒哀乐,都逃不过老槐的眼,却走不进它的心。它微微一笑,只管摇它的叶子。
老街曾是小城的主街,异常繁华,牵引着全县十几万百姓的脚步来此打卡、料理生活。槐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时代的英模、先贤、名流,当然更多的是些贩夫走卒、土著居民,满足着如我这些乡下人对城市的幻想。我能在槐下走上几十年,亦是缘分。而今,老槐仍在,成了老街的主角,庇荫着整条街。
老槐树下的新华书店还在,书香依旧,只是换了装潢,可一迈入,脑海中还是原来的模样,那是我知识与文学的源起。老槐树下的烧饼摊也在,于街角处、门楼下飘出缕缕芝麻香,永远牵着周边及游走八方老街人的味蕾与乡愁。老槐下的书画院、镶牙店、修理铺、蛋糕房显得有些落寞,但老槐用葳蕤告诉我:这就是生活,荣衰交替之间,就是发展。我坚信,终有一天老街还会繁荣起来,那时三棵老槐树肯定还在,因为我们尊它、敬它、爱它。
我曾拜访过隋唐石窟山顶的一棵老栎树。几百米的绝壁之上,栎树高大繁盛,栎子、叶子落了一地,却掩盖不住那凸显于岩石之间的粗壮树根。树根伸向何处才能支撑其上百年风雨不倒?唯有惊叹。
我也曾拜访过深山峡谷仙人寺的古松,相传“先有仙人寺,后有五台山”,是因寺有松,还是因松有寺?不得而知。但松与寺相伴千年,看遍自然轮转、世事沧桑,自是山野智者。
我曾拜访过北京故宫、天坛、景山以及陕西 黄帝陵 、南京中山陵等地的古柏古松古槐,那遒劲苍老的树干镌刻满了历史故事,可那青翠鲜嫩的枝叶分明又沐浴着时代春光,穿越之感引我无限遐思。
我也曾拜访过水库堤坝脚下的一株老柳,沿几百米高的台阶下到跟前,方见柳之高大,似每一道树纹、每一片叶子都有一段前辈战天斗地、舍生忘死,居民抛弃家园、远迁他乡支持国家建设的悲壮往事。
我还曾拜访过海拔两千米的原始森林中遮天蔽日的落叶松,生云生风,生鸟生虫,宛若高山秘境,藏有万千气象,而我漫步其中,只是尘世匆匆过客,不留一丝痕迹。
其实,树先生就在身边,就是所有树木,它们迎我们来、送我们去,却依然还在那里。
世间一切,树都知道。树无言,而这正是对一切疑惑的完美回答。因此,值得我们随时随地给树先生一点时间,让一枝一叶、一花一果,哪怕一块树皮、一根枯枝、一眼树洞,与心灵、触觉、世事来一次洞穿时空的碰撞与对话,仰树木之高,探树木之深,感树木之远,便可洞悉所有,豁然开朗。
树,绝对是一个神奇又深邃的物种与存在。
我愿活成一棵树,向地向阳而生,傲然孑然于世,活出自己的节奏与风格。
但我终不会成树,故而我愿尊树为先生,不时叩问,指引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