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学谦||深山里的蚩尤九黎城

(一)
在重庆。天天下雨。时大时小,却很少有间隙。庆幸的是,并没有一个埋怨的声音。要在往日,我也会说,等等雨停了再出去。可是重庆多雨,重庆的人习惯带着雨伞出门。他们不会计较天气,只会努力地调整心情。去重庆旅行,也跟着重庆人想着这样的好,也便这样做了。时光确实不应在埋怨中流失。
仙女山冷透了我的身体,我只能在光滑的松板铺成的便道上蹦蹦跳跳,以增加热量,或者像其他人一样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我们晚上宿在仙女镇。雨停了一小会,我就和爱人出去散步。听说我们下榻的酒店是镇上最高级的,也应该有繁华之处。可是要出门,前门一出我们住在七楼,后门一出我们竟然在三楼。出了前门,一片荒凉,除了楼房就是楼房,一栋接一栋,很是整齐威武,却很少有开灯的。行进中,于道路的下边隐约可见一个诺大的体育场,设施也是一流,却只能衬托景山的冷清。再往前行,就看到远处的灯火,听到旖旎的唱腔,也是衬托着独有的冷清。
第二天起来,更是难得的晴天,但却不见太阳,这已觉得是天大的恩赐了。我们要去的下一站就是蚩尤九黎城,是苗族的聚居地。据导游所说,城在深山中,政府斥巨资将城里的人搬迁了出来。把他们的城池、寨子修葺后,建设了这个旅游目的地。
我们向山中行进。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下山,一直在下山,车在盘山公路上行了2个多小时。起先,我们在山顶。望山底看去,能看到宽大的河床、滔滔的河水、挺立的桥墩、林立的楼房。而这些都不能吸引我,使我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不忍离开的是,山顶上冒着的白气,这气有一团一团的,也有一丝一缕的,更有时候我们的车会钻入这气中,它们轻盈地如同散开的白烟,拖了很长很轻的尾巴,柔到了极点,也轻到极点,似乎一口气都能吹散。车一直行到山底,而这团气也就时远时近,而且就突然觉得到处都是山顶,而随着这白色的气,我才领略到这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座山,是层层叠叠的山,更是拥簇在一处的一堆一堆的人。这些人同时呼吸,就有了这样的景致。
从山底再上山,半山腰里,就看见了蚩尤九黎城。真是江水回环之地,群山环抱之处。
(二)
第一眼看到这个城池,我就被震撼到了。展现在眼前的就是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其壮观与宏伟、精致与美丽一下就冲破了我的所有想象。再细看,又觉得它像是孩子堆积的积木,在两山交汇的低洼之处,与山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又是那样的和谐搭配。我简直找不到更为合适的词汇来赞美。那样的楼,包括前边的门楼,都成为一个整体,就像天然的建筑堆积起来的。这或许正是人类童年对雄伟壮观的所有想象。
下车不远处,我们来到了景区入口,也就遇到了那个蚩尤九黎城的女人,她就是我们的导游。而她对我的所有吸引,都来自于她是苗族人,是这座山上土生土长的,是蚩尤的后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在读余秋雨先生的文章的时候,就对苗族女人形成了固有的印象。大概就因为这种印象,让我对她们的美丽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去蚩尤九黎城观景,也是要观余秋雨先生所说的一种美的现象。
这个女人,我们称其为“阿十”,“阿”是语气词,就如她称呼我们“阿牛哥”一样,“十”是次序。她一身苗族的便装,一顶银制的帽子,形象极其苗条,说话很是利索,却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了。她告诉我们,她生长于斯,却不是专业的导游,上过民族大学后,本来在外成家立业,政府因为开发家乡叫了回来。她不让我们问历史,比如说这座城的历史,因为她也不知道,只能说很久很久,她小时候就有了,就在这儿玩。苗族没有文字,几千年传到现在,连几千年前的祖先都记得清清楚楚,确实让我很是惊讶。
初见她的感觉,已经满足了我一些好奇,我觉得这个女人可以抵过了几日所有的风景了。
但这个女人并不年轻,她比我大四岁,每天上来下去在这山上讲解要五六次。所以她的声音里还是能听到一些喘息的,能感到一些花急火撩的匆忙的。
我们拾阶而上,鼓声开始响起,在“蚩尤九黎城”的门洞下,有几个苗族装束的少男少女唱着歌欢迎我们的到来,他们会一遍一遍唱歌,欢迎一波一波的客人。我问这是什么歌词,什么意思。却似乎不好表达,导游只是简练地说:“要和你们玩。”
我却不知道玩什么。只是抬眼再看,又有几个苗族姑娘提着酒壶,端着酒碗请我们喝酒。酒是米酒,60多度。同行者品尝的较多。这就是他们的欢迎方式。而我特别好奇的是,这些苗族女孩,尤其是阿十的酒量到底有多大。阿十说,你们这群人要说喝酒没有一个能喝过我的。她从七岁开始喝酒,不喝酒家长要打的让喝。山上寒气重,不喝酒就会中风。是啊,喝酒不是为醉的,酒是一种食物,或者一种药,与她们已经不可分割。
立在“畎夷门”下,我突然特别想知道蚩尤的故事。因为顺着吊脚楼梯往上看,楼的背面就是山,山就是楼的背墙。山上刻有石阶,顺着石阶上就能到另一个高处。石阶的两旁依次立着铜铸的面目峥嵘的雕像,如同我们常常见到的四大天王一类。他们莫不是不同形象的蚩尤?
(三)
蚩尤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形象?
应该是牛面双翅吗?应该是妖魔鬼怪吗?应该是面目峥嵘吗?
传说中的蚩尤就应该是这样的。他是真正的战神。黄帝与其大战,九战而九不胜,最终与西边来的炎帝部落合作,并借助了风雨雷电等天时地利才得以胜利。
而这个蚩尤九黎族的漂亮女人,她就是蚩尤的后裔,或者说很想是蚩尤的后裔,而可惜她只是九黎部落其中一个部落的后裔。
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妖魔化的祖先?
她的回答里对她的祖先充满了崇敬、憧憬和向往。她并不避言那场炎黄部落和蚩尤部落的战争,不避言那次决定他们命运的失败。她不停地说,现在学者都说了:“我们中华民族有三个始祖,黄帝、炎帝、蚩尤,蚩尤也是我们共同的祖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该有多么自豪、多么快乐。蚩尤给了他们新的身份。
其实,那场战争到现在,我们都可以做出种种猜测。
蚩尤的九黎部落曾活动于黄河流域,战败后一路被驱赶到长江流域,到深山老林。所到之处或许曾经荒无人烟、凶兽出没,或许生态恶劣、常年雾瘴,或许并不适合人类繁衍生息。可是蚩尤的后裔们却在这里生存了下来。那是一个怎样族群,怎样的生命体?他们没有文字,一个没有文字的名族如何传承了几千年?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只能管中窥豹。
我先想到的是,这边一路追赶,那边一路躲避,就在这一追一躲中,我们国家的版图不断扩大,人类的对自然的适应能力不断增强。也在这样的追赶中,两大民族不断磨合不断融合;在这个过程中,汉族已非原来的汉族,苗族已非原来的苗族。
从各种各样的文献中,我们也隐隐约约知道,蚩尤九黎族最早步入了农耕社会,最早发现了金属,并制作了金属武器,最早制定了刑法制度,这些都是蚩尤能够获得“九胜”的原因。而我们无法猜测,炎黄联盟最终是怎样取得胜利的,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蚩尤的先进被原原本本地学了过来。多种文明的交汇,才形成我们最终的中华文明,才使得我们中华文明生命不息、滔滔不绝。
是啊!蚩尤应该是一个魁梧、英明的帅小伙,不然怎么来那么美丽的阿十?怎么来那么漂亮的苗族后裔?
(四)
过了“畎夷门”,顺着吊脚楼继续攀登而上,能够依次看到其他八道门:“于夷门”“方夷门”“黄夷门”“白夷门”“赤夷门”“玄夷门”“风夷门”“阳夷门”。这就是非常著名“九道门”景观了,这九道门据说是按照九黎族部落的名字命名的。用整个一座宏伟的让我惊讶的吊脚楼来安放这九道门,让我甚是惊讶、惊叹。这是我见过最宏伟最美丽的门了,是我所感最隆盛的仪式了。
我们并没有一一见识这九道门的样子。阿十告诉我们,眼见的十尊圣象是九黎族九个部落首领和九黎族大酋长蚩尤的雕像。过了“黄夷门”,拜会了九黎族的十尊圣象,她带着我们沿着上山的台阶继续而上,接着往下,就看到了一片极为开阔的地方,这里就是真正的九黎城了。阿十说,这里就是他们的“故宫”。
九黎城极其开阔,俨然一座城池。开阔的平地是演武场,演武场的四周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倚着山脉的是让我们惊奇的各种形状的吊脚楼。演武场的中间不远处立着汉白玉雕刻而成的九黎神柱。阿十远远地指向神柱,极其自豪、虔诚的样子。这是他们的图腾柱、祭祀柱、神鬼柱。它由整块汉白玉雕成,直径3米,高24米,据说是世界上高度最高、直径最大、雕刻鬼神像最多的苗族图腾柱。如此庞然大物,是怎么运来这里的?阿十说,她疑惑了40多年,也猜测了40多年。40多年之前的事她并不知道,那个时候还没有她。
我们跟着阿十游蚩尤九黎城,所以并不能按照所想一一欣赏,她只讲她知道的故事,只走她想走的路线。
讲过九黎神柱,她带着我们进了九黎宫。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吊脚楼和四合院。九黎宫和九道门,从远观有些相似,但更加宏伟,更加奇绝。也有九层,但三层以上正在修缮,我们就跟着阿十匆匆游了三层楼。游完之后,此行就结束了。还好,她的断断续续的讲解我还记着,她的形象我也越发明朗。
我也就试图以此破解这个民族绵延不断的原因。
对祖先的崇拜与纪念是他们千年的坚守。九黎神柱算是一个证明,能够证明的还有展厅里放着的,男人盔甲上挂着的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银牌。他们虽然没有文字,但是他们会把对于每位祖先的记忆制成银牌。那些银牌虽然大小一样,材质一样,但是雕刻的内容却不一样。阿十指着银牌说,这个是远祖父、这个是曾祖父、这个是祖父。她问我,你知道曾祖父的名字吗?我只能摇头了。
阿十告诉我们,我们来的时间并不最好,最好的时间是每年的4月8日,在蚩尤九黎城要举行世界上最大的蚩尤祭祀仪式,全国各地的蚩尤后裔都会前来,各种苗族非物质文化表演,苗族特色美食品尝等活动都会一一展示,最重要的是山上的苗医都会下山,他们摆摊看病,都不收钱,而且手到病除。他们因为会种蛊毒,所以被政府强令不许下山,常年与他们九黎族的先祖一样,生活在深山密林之中,
对家的惦念是他们不变的情愫。阿十把我们带到一个院落,那是他们居住环境的缩影,是一座三层的吊脚楼。一层养家禽,二层住人,三层储存粮食。鹅被他们亲切的成为“薇薇”,它们就如同我们家里养的狗。苗族人不吃鹅肉,奉若至宝,女人怀孕了要吃一个月的薇薇蛋。在他们的住房里边,我们找不到一张床。唯有角落里一个土炕模样的设置,但它又像是锅台,中间立一个火炉,只不过是正方形的,长宽只有1.5米左右。阿十告诉我们,他们小时候所能见到的光只有三种,太阳、月亮和家里的这个火炉,火炉是永远不灭的。他们家有38口人,晚上休息都是人靠着人,拥挤在火炉周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夜一夜的熬过去。听了之后,我陷入了难以表达的惊叹与痛苦。人类走到现在,走过了多少悲情的岁月,走过了多少恐慌的日子。幸好,有亲人在一起,一个靠着一个、一个温暖一个。幸好,有这炉不灭的火,他们燃在了每家每户悲凉的小楼里,也燃成了世间最大的温情和温暖。
对幸福的追逐是他们不变的追求。苗族的装饰都是银子,他们不喜欢价值更高的黄金。苗族姑娘头上都有一顶银质的帽子,帽子能够显示身份,那是一个真正男尊女卑的社会。男尊是劳动换来的地位,男人要上山采药,要下河背水,要下田耕种。女人则提供家里的温暖。现在倒是可以打个颠倒了。衣食问题解决后,提供温暖比什么都重要。
阿十说,女儿要出嫁,全家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因为这一嫁可能一生都难再相见。家人每人就出一块银子,邀请当地的银匠把他们的心意、祝福、惦念全部打到帽子里。女人婚后就跟着男人走了,他们立誓要带着自己的女人走出这座山,可是他们走来走去还在这座山上。死了就埋在这座山上,用树皮裹着,在他的身上再种植一棵树。那棵树就变成了他,下一代继续这样的求索的旅程。
我想到了夸父的故事,他们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几千年来从不停歇。他们现在终于因为脱贫攻坚走出了山。阿十说,如果不是因为共产党打隧道、修桥修路,外人永远也找不到这座九黎城,他们九黎城的人永远也不会出去。
这是怎样的一座城啊?就如阿十一样,她是一个怎样的苗族后裔啊?
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因为此生也不会在遇到,但是我能够感知的是,他们与我们一样,一直在努力地活着。

郭学谦,陕西省作协会员,渭南市作家协会青年文学专委副主任,白水县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你是我今生最美的相遇》《过往》,诗集《这莫不是一次错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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