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雪峰：我一直想看见一条河
辛丑年六月初四 尤佳
蒋雪峰：四川江油人。收税，写诗，痛风，喝酒，遛狗，手机随手拍。偶尔也抬头望天。
·蒋雪峰·
蒋雪峰自选诗12首
月光如被
月光如被
大被同眠
盖过李白 王维 苏东坡
……
从六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开始盖我
2021.1.5
2床是个木匠
半夜
2床新来了个病人
是个木匠
干活时
电锯把食指锯断
中指锯残
他老婆
把断了的食指
用块布包着
央求医生
帮忙接上
医生摇头
接上存活的可能性小
到时感染还得截肢
木匠老婆好像没有听见
一遍一遍说：
他是个木匠
他是个木匠
那个人
那个生下我的人
那个给我喂饭的人
那个挑着我
到青莲给我
看病的人
那个把我
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那个教我认字的人
那个至今喊我小名的人
那个咽气前念叨我的人
那个教我喝酒的人
那个给我递菜刀的人
那个给我打电话
说喜欢我诗歌的人
那个曾经爱我
现在记不清脸的人
那个切除我一个肾的人
那个把我从昏迷中
救醒的人
那个教我收税的人
那个隔着一块麦地
对我挥手
永不再见的人
……
他们
不是一个人
他们把我
这块血肉
变成了
一个人
我一直想看见一条河
没有名字 只是一条河
也没有声音
泥沙俱下后 清澈见疷
在星辰下一去不回
但它保持着第一天的速度
仿佛在等我翻过
无数个自己后 赶上来
一眼就看见它——
啊 原来它在这里
我站在岸边
没有喝一口水
看见被淹死的一切
都浮出水面 看着我
我看见它们湿漉漉的
一 二 三 四 五
全部都在
我甚至怀疑
人类咽下去的血泪
都在这里汇聚
我血液里的千军万马
都跳进了这条河里
冷暖自知 从不咆哮
大地躺在地球上
它躺在大地的怀里
我一直想看见一条河
发源于我 却奔流无止境
我是它的父亲
也是它的母亲
2020.1.15
锅庄开始前
锅庒开始前
山下拉来一车羊
有只羊
死活不肯下车
拖下车后
怎么也不肯进寨门
它跪着挣扎哀叫
双膝在地上被拖成一条曲线
就是不走
在旅馆楼上
我看着这只羊
被拖进寨门
过了两个多小时
我在床上翻书
闻到了从寨子里飘出
一股股 烤肉的香味
真香啊
2019.7.27
仰望星空
特别要注意的是流星
别砸了贷款刚修的房子
也别砸到脚背
就是砸到花花草草
也是挺烦人的
大多数时间
星空乱成一锅粥
人们在地上疲于奔命
头也不抬
偶尔把头抬起来
不是想帮星星拉架
而是在流鼻血
2020.7.24
寒假作业
小女孩
在殡仪馆骨灰盒室
做寒假作业
妈妈是管理骨灰盒的
今天她把数学做完了
妈妈也发放了五个骨灰盒
室外飘起了雪花
再过一会
妈妈就下班了
她站在门口
雪花落在红领巾上
好像几片
偎依着取暖的骨灰
2020.7.13
后 山
后山有断碑 碑上有字 字迹模糊
它断成两截 铭文所记的人事
身首异处 躺在地上 一翻身
又趴成溪流上的小桥
我们踩过去 野花开得正好
至于老得驼背的麻柳树
如果没有苔藓包裹
骨头早就露出来了
树洞里麻雀的窝
也会露出来
两枚鸟蛋 卧在窝里
就像我们的誓言
无法见光 无法破壳
杂花野树 私搭乱建的小庙
种蔬菜的地头 立着坟
肉身到头 不过一捧泥
灵魂在葱葱蒜苗上结成霜
鸡犬相闻
烟火不断
此地甚好 可以安心
可以埋骨 白云独来独往
如果第一天就遇见
我们还能生养 会有一个孩子
如今泪分两行
人已陌路 喊疼的诗
在后山一瘸一拐
找不到家门
在后山 红土如血
漫向天边 和天空接壤
梨花吐雪
雪地上我们的脚印
深一脚 浅一脚
现在只有我的脚印
2020.5.22改
当冬天来临
我的马牙齿掉光了
狗老得走不动路
房子除了麻雀
没有一个做客
他们来了
我也喊不出他们的名字
糟糕的不是这些
我忘了我走过的
每一条大路和小路
我爱过的食物和女人
读过的书
吃过的苦
好了的伤疤
我记不起我想到哪里
现在在哪里
眼里除了雪
还是雪
2020.11
这一片野花
牛羊来了 走了
有的花进了胃口
化成粪便
里面还有未被消化的种子
少女来了 走了
有的花变成了花环
挂在她们天鹅般的脖子上
垦荒的人来了 走了
有的花化成了灰烬
落在垦荒的人头上
画画的来了 走了
把剩下的花搬上画布
把养眼的插在家里花瓶里
幸存下来的三两枝
被写诗的看见
写成了一首臭诗
2021.1.5
恒星从茶杯里一掠而过
恒星从茶杯里一掠而过
它的影子
止住了沸水
我的指纹留在茶杯上
开始是热的
后来
有人把杯子洗得干干净净
有人一失手
摔得粉身碎骨
天地间突然有了响动：
啪嚓
安静了
2020.8.29
剔
最后
你还得剔除依附在这世界
的一丝又一丝感情
生的 熟的 半生不熟的
最后 这世界也将剔除你
那怕带着血水
那怕还在喊疼
对于你而言
这世界就是一根光骨头
五味俱全
而作为这个世界
它从来就不缺肉
创作谈：
江油诗歌往事
·陈大华·
夜读，开机见到雪峰的诗。勾起许多往事。
与雪峰相识，是上世纪80年代，我在江油“302”厂（也叫叫长城特殊钢厂）编辑厂里主办的纯文学刊物《长钢文艺》时，他给我诗稿，朦胧唯美，这本杂志发表过他不少诗作。他是我接触江油地方上的第一位诗人。当年的“302”厂，是一个具有保密性质的大型央企，计划经济，自成体系，与外隔绝，封闭式管理。厂里所有的宣传手段和机构都有，都是内部的。唯有文学刊物打开了一个天窗。可能那个时期与江油地方唯一有联系的，就是这本纯文学刊物了，因此，通过雪峰，我也结识了江油的一帮好兄弟。因此，我比较早就接触雪峰的诗。那时他年轻，充满活力，踢足球，游泳，唱歌，打架，酗酒，痴迷于诗，沉醉于清谈。用余下的时间，轻松完成自己的本质工作：收税。
江油是一个盛产诗人和诗歌的地方。李白像一个根深蒂固的隐喻，对这块土地注入了充满歧义的诱惑。雪峰和一帮小兄弟，自80年代就一直浸淫在乌托邦的诗歌沼泽里，非功力，无组织，不随流，狂欢式的消费自己，把诗歌视为信仰而非革命。那是早年江油的一群纯粹干净的诗人，我有幸与他们成为了朋友。这是我一生与诗歌结缘的最大收获。
随着时局的变化，在商品市场的推动下，中国的诗歌与经济并驾齐驱，互相渗透，出现多元经济与多元文化，等价交换这个貌似公允的概念进入文学领域，诗歌以膨胀的方式展示繁荣，像我们餐桌上的食物，丰富丰盈丰盛，却缺少口感。
幸好江油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故里。这里的山河自带浪漫的基因。浪漫的背后，就是理想、乌托邦、任性、洒脱和野性，这些正好是当下诗歌缺乏的东西。这是江油风水的先天优势，也是江油诗人的后天优势。从雪峰的这组诗里，可以感受到这种天时和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