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蒋双捌作品 | 我的苦命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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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已快五十年了,但他的模样,自我记事以来就从未在脑海里改变过。他的离奇遭遇,他的平凡生活,他的浓浓爱意,我只要一睁眼,这些场景就清晰明朗起来……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七岁。外公是个老实巴交地道的农民,出生于1905年,兄弟四人,排行第二,家住新宁县一渡水镇棠赋村。那本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外公一生命运多舛,苦难丛生。

他曾三次被抓兵,也做了三次逃兵。还曾被土匪绑架,最后逃了出来。他还曾三次摔断腿,最后因腿伤而失去生命。

我人生里最初的故事,就是从他的嘴里听到的,在我只有四五岁的时候,他就与我讲他年轻时不平凡的经历。虽然他没进一天学堂,但记忆力惊人,表述也很清楚。

军阀混战时,兵源奇缺,外公十六岁那年就第一次被抓兵,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被哪个部队抓的。外公与十几个人被拴羊一样串在一起,一路几百里走路到衡阳才坐上车。在那个部队里待了不到半年,他与一个同乡逃离军营,一路乞讨着回了家乡。

第二次被抓是在外祖父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像前一次一样,被抓后走路几十里到东安后,上了火车。当官的也许认为上了火车就没事了,就把壮丁的麻绳解开了。火车风驰电掣般飞驰在湘南大地上,外公慢慢移到车窗边,趁着夜幕众人入睡,一掌打破玻璃,不顾外边是什么地形,就跳了下去!等当官的反应过来,朝外面胡乱放了几枪——也是外祖父的命大,他摔倒了十几米深的河里,虽然寒冷刺骨,但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过了两年,外公第三次被抓,情形与第一次差不多,到了军营里不到一年,瞅准机会又成功逃离。据他说,与其他三人从三丈多高的墙上纵身跳下,竟然安然无恙,简直是个奇迹!上战场是九死一生,逃跑也是个死,死在战场还不如逃跑,逃跑也许还有生还的希望,所以,外祖父每次被抓后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逃跑。

而外公躲兵却不只是三次,具体多少次他自己也不清楚了。熟悉棠赋村地形的人都知道,四周都是山,只有一条出入口。过去森林茂密,外面很难发现这里面还有个村子。派一个人守住村口,外面有什么情况里面一下子就知道了。然而一旦被围住,也就一个也别想逃出。棠赋村的后山有一个山洞,人称“躲兵岩”,青壮如外公者那时节一听到来了抓丁的,就往后山的“躲兵岩”跑。这个洞很隐蔽,外面荆棘丛生,让很多棠赋的乡亲躲过了很多次的劫难。如果来不及躲避,外公狭窄祖居的灶台边挖有一个很隐蔽很难发现的地洞,他很多次就是躲在地洞里而逃避了被抓。

外公是个非常老实本分和勤劳的人,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在田地和山野里辛勤劳作了,放牛砍柴、耕田种地无所不能。听母亲讲,当时一个本家婶娘对我外曾祖母说:

“二奶奶呀,你家请了一个好放牛娃呢,人虽小,但做事很勤快,又做得好。”

外曾祖母一脸的惊诧,问那个婶娘:“我家没有请帮工的呀?您老说的是哪一个呀?”

婶娘说:“那个小孩呀!”

“那是我的第二个儿子呢!”

现在的人们可能很难理解这句话蕴含的意思了,但至少应该明白,外公就如同朱德元帅笔下的祖父一样,从小就养成了勤劳的习惯,是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

因为战乱多次被抓壮丁,又老实本分,外公耽误了婚配的最佳时期,直到三十多岁了,才娶了我的外祖母成了家。然后生养了我的母亲、两个舅舅和满姨。

外公的力气特别的大,据说当时的整个棠赋村没一个比得上他的。现在舅舅家的祖居里,门槛上的石麻条至少有四百多斤,听说都是外公一个人从后山上扛回家的。还听说那时节过年时村子里打糍粑争碓筐,当人们在为谁先谁后而争吵时,外公把三百多斤的碓筐扛在肩头就搬走了,别人眼巴巴的看着不敢哼声。我眼见的事实是,那年外公家翻修房子,两个舅舅在抬一块石料,不小心一头的石料从绳子上滑了下来。外公骂了一句娘,弓着身子一个人把那块近两百斤的石料背回了家——那时外公已经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了!

外公的身体一直很好,但经历的磨难不计其数。

1957年6月的一个深夜,装满竹子麻丝料和储满粮食的棠赋村李家祠堂被破坏分子蓄意纵火,这些竹料和粮食都是国家财产,全院子的人知道祠堂起火后,都拼命赶去救火。在这场抢救国家财产的救火中,没有经过如今这种“安全教育”的我的那些外公和舅舅们,都奋不顾身地投入了进去——我的一个堂舅为此而失去了生命。我的外公爬上高墙上泼水救火,被焚烧坏的砖墙突然倒塌,外公和其他三个堂舅为了抢救公共财物腿被摔折。好在外公和其他几位堂舅意志十分坚强,在那医疗条件极差和没有公费医疗的时代,靠着几副草药治好了腿伤。

1957年春天,“大跃进”大炼钢铁,外公被分配到后山砍树做燃料,意外中,被砍的合抱大树突然倒了下来。外公躲闪不及,被大树压断了腿。才十七岁的母亲是老大,听说外公被压在大树下,疯狂地飞跑到山上嚎啕大哭——五口之家的樑树折了,这对当时的一个农家是怎样的打击和灾难呀!外婆是个小脚女人,干不得重体力活,两个舅舅和姨妈都还很小,叫母亲怎么不伤心呢?众人把昏迷的外公从荆棘丛中翻出来抬回家里,醒来后的外公因剧烈的疼痛而喊天叫地地号啕着。虽然是为了集体的事情而受伤,但那时集体并不负责社员的工伤治疗。缺粮少钱的日子里,一家人泪流满面的还是要到处寻医治疗外公的腿伤。

三个月后,外公还不能起床,生产队长对担任队里会计的我的母亲说,如果外公的腿还不好,不能去队里出工的话,到年底外公一家就会欠债六十八元,而那时的劳动值是每天三角钱!

这天晚上,母亲一晚没睡,整整哭了一夜。外公第二天知道后,询问外婆,我母亲为何而哭,外婆告知情况后,外公要舅舅扶他起床,躺在病床上已经三个月没洗澡了,抹了个澡,然后强撑着病体,一拐一拐的,拖着一把锄头来到后山,刮草皮,烧草木灰为生产队积肥。可怜我的外公,拖着一条伤腿,站着刮累了,就扯一把树叶垫着伤腿跪在地上刮!四个月下来,外公一人把这近百亩山坡的草皮都刮遍了,烧积的草木灰肥堆积如山,全生产队几十个精壮劳力用了十天时间才挑完这些草灰肥。年底结算,外公家还收钱十八元!

吉人天相,外公在边劳动边治疗中,腿伤奇迹般地好了,但从此落下了跛腿的残疾。

1971年农历十一月初十日,我的弟弟出生了。三天后,外婆和亲戚们来我家为弟弟做“三朝”。那一天,外公赶着生产队的几头牛去山上放养。牛群爬坡时,一头大黄牯牛不知怎么的突然返身回来,把外公顶倒在地——外公的腿第三次意外地被折断了。舅舅搭信来要外婆回家,带信人不让正在月子里的母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母亲是个灵慧的人,除非家里发生了特别的意外,是不会让外婆在这个时候回家的——我清楚地记得,此时不该流泪的母亲在啜泣着泪流满面。

被众人抬回家的外公躺在床上,舅舅们张罗着请医生来治疗腿伤。六十多岁多灾多难的外公,这次被摔断了髀骨。

母亲满月后,带着弟弟和我来到外公家。病榻上的外公骨瘦如柴,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虽然经过有限的治疗,但毫无起色——看着这一切,母亲的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流了下来,我也是情不自禁的哭泣着。外公在清醒时,早已给舅舅们嘱咐了后事:我已经掐算了,我恐怕躲不过这一劫了!

这一年的大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幼小的我也同长辈们日夜陪伴在外公的床前。腊月二十二的深夜,母亲和姨妈的一声“我的爹呀!”惊醒了我的梦,为外公送行的鞭炮声更是惊动了整个棠赋这个有着近千人口的村落——我敬爱的外公,一个极其平凡而又有着传奇人生经历的老人,就这样永远的走了!这个春节我们整个大家庭过得甚是凄凉……

记忆里的外公满脸的胡茬,和现在大舅的模样很相近。外公对我的疼爱,每每在他从山里放牛回家之后,春天的“三月萢”、夏天的野草莓、秋天的野刺榄——无论什么季节,只要山里出什么,外公总是会采摘回来给我吃。但在给我之前,总要抱着我用尖尖的胡须在我的脸上乱戳一顿,然后我才能享受到他摘的那些野山果。之后,就牵着我说些我一点也不懂的“子丑寅卯”——他的算掌是很灵验的,村里人如果丢失了什么物件,都会来请他掐算,往往能根据他的算掌而寻找到。这里面到底是科学还是迷信,谁也解释不清。但后来听外婆说,在解放前,一伙土匪听说外公的算掌很灵,先是彬彬有理地来请他上山入伙,但外公不愿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后来就绑了他去,外公有多次当逃兵的经验,又有算掌的异术,最终,还是趁着一个机会逃离了匪穴。遗憾的是,外公没能将这项奇门异术传授给下一辈。我记忆里外公曾说过这样的话:他是属虎的,最后会遭凶而死。外公的最终结局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外公的三次腿伤都是因公而致,当时是生产队,他没能得到一分钱的补偿,但他无怨无悔。

每年清明节去给外公扫墓时,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外公抱着我,把我高高举起的情形。坟前的“三月萢”从刺丛里长起来了,每当此时,我情不自禁地泪下如雨……


作者简介:蒋双捌,新宁五中语文高级教师,从教38年,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新宁县诗协常务副会长,邵阳市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十七期学员。长于散文和古体诗词写作,诗文散见于《南方都市报》《湖南诗词》《邵阳日报》等媒体近一百万字,著有诗文集《高冠樵歌》《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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