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南何村,何去何从?

南何村的格局很简单,一条弯弯曲曲的街巷,两边门对门住着几十个住户,以居于最中间的老槐树为界,老槐树以西,大多是老何家的族人,在村里住了几百年了,繁衍生息,且大多生活比较富裕;老槐树以东至何家祠堂这一段,基本上属于早些年迁来的非何姓移民,何家祠堂往东就基本上属于混得最差的何家族人以及后来迁徙进来的非何姓移民了。

  特殊的地方要属何家祠堂,何家祠堂正好对着一条南北巷子,与南何村固有的村巷形成一个“丁”字,南北巷子也叫城门巷,有七八户人家。从城门巷往南,也能走出南何村。而南何村北面基本上是黄土高原固有的沟壑,有的甚至深不见底。

  原先东塬缺水的时候,这条巷子倒是凑活能用,不下雨的情况下,干干爽爽。而随着县上联合镇上搞扶贫开发,给家家户户补助打了深井,这条巷子就变得泥泞不堪,即使在干旱的时节,水井在前院的住户也源源不断地流出不用的废水,导致整个巷子臭气熏天,蚊虫盈空。如果水井在前院,那么用过的水必然要从前院敞开的水渠中流出,排到前门街巷里,这也是村巷臭泥水的唯一来源;如果水井在后院,倒还好些,废水就经由后院的水渠流到村落后面的沟壑里。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白皮,白皮把水井也打在了前院,别人洗衣服洗粮食的废水倒也罢了,白皮冲猪圈的水也不经处理就排出来了。白皮养着四头猪,每个月基本上都要要出几回猪粪,出完粪就要冲猪圈,夏天次数还要多些,夏天简直成了南何村人的噩梦,黑压压一片苍蝇,遮天蔽日,村民一旦走到村巷里,嗡一声腾起,其声震耳。

  村里人意见很大,很多人当着白皮的面让他把猪圈搬走,白皮两眼一瞪:“就我一家排了?你们井在前院的住户把废水又倒回井里了?怪事情!”关中人把这种人叫“球日脸”(也就是厚脸皮的意思,而白皮这个小名本身也有这样的寓意)。

  我跟二狗在村里打完井就出去打工去了,长时间不在村里,何光明也很少回村里了。白皮最忌惮的几个“恶人”一个都不在,就有些放不下了,好像谁都把他没办法。他忌惮我们几个,村里人都知道,因为端午前后收麦的时候,我跟二狗回了村里了,那段日子白皮就没有排臭水,老老实实的,村里人骂他说他,他也不敢回嘴。

  我跟二狗走了第二天,这些夹杂着猪粪的臭水就又源源不断地排放出来了。这些事情都是英科跟我说的。

  那天我跟二狗在城关中学跟前的三家湾村铺地砖,中途没灰了,我就去街上买。走到菜市跟前,看见英科拉着一架子车韭菜在菜市口上守哩。都半中午了,还有多半车。

  我上去跟英科打招呼:“英科,你卖菜哩?”英科见了我很高兴:“五娃哥,你咋在这儿哩?”我笑了笑说:“在这跟前熬活哩。你这半天就卖了这一点儿?”英科不好意思地笑笑:“生意次得很,卖不动。”我笑了笑:“六月韭,驴不瞅,你这时候卖韭菜谁买哩?”英科说:“不卖没办法,今年种了三亩多韭菜,麦收前头卖了一拨,价钱还可以,再上来这就不行了。”

  我跟英科闲谝了几句,英科就说起白皮放臭水的事:“南何村都让苍蝇围严了!走到城门口就能闻到臭气!你跟我二哥走了以后就开放了。”我跟英科说:“我知道了。等我俩回去。”我知道英科肯定没吃饭,因为韭菜才卖一毛五一斤,卖了没有二十斤,哪儿来的钱吃饭哩?再说了,就算卖完了他也不舍得买饭吃。南何村的人大多数都是这样,上集卖东西,自带干粮,要么就饿着一整天,回去再吃。我当然知道这些,就给英科买了些现成饭,英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接了饭就往嘴里呼噜。

  我回到工地上,跟二狗说了白皮的事。二狗说:“这闲事你还管呀?能管到啥时候去?你能管住白皮还能管住黑皮?张三李四王麻子,村里的这号人多了,你都能管了?我是不愿意回去了,我准备在三家湾申请庄基盖房呀!”

  这是二狗第一次跟我交流他的真实想法,所以我也理解了为啥二狗把媳妇春娥也带来了,他两口子在三家湾租赁了一间房,我刚开始以为二狗担心村里不安生,光棍太多。现时才知道二狗另有打算。

  我瞪大眼睛看了二狗一眼,没有说话,就埋头搅灰了。二狗大概自觉失言,就接着说:“咱南何村没有啥前途!五娃你也该想想以后咋打算,四十岁快过午的人了,还是县城跟前洋火!”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知道,春娥在县城一家超市当保洁,一个月也一两千元的收入哩。这二年二狗两口子出来,没有多也有少,攒了不少钱了,在县城眼界也宽了,不想回那穷乡僻壤了。

  我不以为然,我还是喜欢安安静静的南何村,人情简单,与世无争。即便偶尔跟白皮何光明有个小矛盾,也是生活的一种乐趣和调剂。我不喜欢县城里这些张扬的人,小后生们一个个穿着怪里怪气的,染着各种各样颜色的头发,身上挂着铁链子和金属串串,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出入网吧游戏厅,反正就是不好好念书,动不动就跟人打锤闹事……

  其实这些后生娃娃们大多也是从农村来的,因为父母外出打工,用时髦的话说叫“留守儿童”,这些娃娃长到十五六岁,就成了县城的治安隐患,我都让这些后生娃淌搅过几回了,要不是身强力壮跑得快,说不定出啥事哩。

  我想了半天,才说:“县城好的地方你见了,不好的地方你还不一定能见。比个例子说,春娥上回那一千多块钱,谁偷的?还装在工装里头都叫人偷了!咱村虽然穷,一坨牛粪都知道谁家的牛屙下的。不是自家的都没人拾!我还是留在村里,要不然过二年谁种地呀?再说了,村里老人们走了,连个抬棺材的人都寻不着!”

  二狗不耐烦地说:“老五,你不要钻牛角。咱现时啥都见识了,村里很快就空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了!你现在不走,将来在这里买庄基盖房,花钱肯定要更多,你不要不相信我说的。再者说,就算没有人偷你东西,那白皮的猪粪臭了谁了?在你窑顶子上养的那些鸡,臭了谁了?巷子里那些烂泥臭水,大年初一都不得干,你能管下?那些老汉老婆死了臭不到屋里,你不用熬煎。”

  我再没有说话。这点活路没几天就干完了。中途休息几天,二狗也不回南何村。我想回去,却苦于没有人相跟,就去了菜市场,碰碰运气看英科在不在。

  到了菜市口,英科果然拉着一车子韭菜等着主顾。我心想,英科这货咋一根筋?点不透嘛!后来转念一想,他有球办法,不拉出来卖,韭菜就只有倒到坑里沤粪了,能换一个钱是一个。好在南何村的人,不计较路远费力,力气是不惜的,甚至廉价到几乎是免费的。

  我看英科一时半会儿还卖不完,就跟他招呼一声,准备一个人回去,谁知道英科一见我要走,立即跟旁边一个老婆娘说了几句话,就把韭菜倒在地上,拉着空车子跟上来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把韭菜倒了?”英科说:“没有啊。给旁边那个丑婆娘了。”我有印象,那老婆娘一脸冻疮造就的红疤,一双眼睛跟贼一样滴溜溜转,一看都是刻薄吝啬而精明的人。我就问英科:“你多钱一斤给她的?”英科高兴地说:“两毛!”我瞪了他一眼:“两毛?你零卖一毛五都没人要。两毛钱给那婆娘?那婆娘是你亲姨?对你恁好的?”英科这才不好意思地说:“五块钱一整车都给她了!”我虽然惊讶,却也无可奈克。

  一路上跟英科说说村里的是非,六十多里路很快也就到了。果然,一进村口就闻到浓烈的臭味,苍蝇也多了起来。白皮养个猪,把整个村子都变成猪窝了。

  我皱着眉头,跟英科从南城门口进了巷子,直接走到了大槐树底下臭味的源头,我拍了两下门,白皮揉着惺忪的睡眼就出来了,他看见是我,一愣怔,有些恐慌地道:“呀!稀客稀客!五娃回来了!来来,坐屋里,我给咱倒茶!”

  我对白皮这两面三刀的样子早就熟悉了,直截了当地说:“你那茶怕都臭得没法喝了。赶紧想办法把你的猪窝收拾了,要不然你这几头猪就嫑想活了!”白皮对我还是有些害怕,应了一声,退回去赶紧关了门,我听见二百多斤的白皮媳妇漂亮吼了声:“五娃你有种跟我来!”我也喊了一声:“我不跟你来,我害怕你把我屋炕压塌了!再说了,看见你球上都没劲了。”

  我料定白皮肯定不会轻易就范,因为在村里,养殖户把禽畜养在自家院里是很正常的,但是规模并不太大。白皮这四头大肥猪就不一样了,已经颇具规模了,产生的废弃物自然让人难以忍受。前段时间何光明让白皮在远离村子的后坡寻个地方,白皮说后坡有狼哩,怕狼伤了猪,送粪也不方便,就扭扭捏捏不想搬,等何光明走了之后,白皮也就不管了,继续在村里祸害人。

  所以,我回来的连续几天,白皮都没敢再往外排臭水,但是并不保证我走了以后他不排。我家跟白皮家斜对门,那浓重的臭味自然让我无法置身事外。

  我寻到英科:“韭菜还有哩吧?”英科大气地说:“多着哩!你要多少?”我说:“我又不吃,你给弄上二十斤!后晌送到我屋来。”英科说:“那你在屋里候着,我割了就送来。”后晌吃饭前头,英科把韭菜送来了。

  熬到天黑,村里人渐渐睡了,我这才拿起那些韭菜,走到白皮的院墙底下,对着猪圈的方位,一捆一捆扔进去了。我听见那些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夯货们在黑暗中开始动起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见兽医老黑在白皮家门口站定了:“从猪粪上看,是得了痢疾了!”我心笑:老黑这兽医,多少年没救下一个牲口,就这手艺也算是对得起白皮他先人了。

  白皮脸都吓黄了:“老黑叔你想想办法,现时咋弄?我可就靠这……”老黑说:“先看两天,这两天先不要喂,等便净了再说。再一个,你这猪圈太湿,地方又太小,不利于病害防治,加上又在自家院里,万一传染给人,我看你咋弄!”白皮铮铮地看着老黑走开的背影,一脸愁容地回去了。

  我当然知道,这韭菜最多让猪拉两天,过去就没球事了。白皮肯定不会就此搬迁,要想让白皮搬迁,还得想别的办法。可是就算把白皮打一顿,也无济于事啊,白皮不排臭水了,其他人同样要排。这事情管不过来。

  要不是我跟白皮家住得近,味道实在太冲,我才不管他白皮养多少猪、在哪儿养呢!他哪怕把猪养到自家炕上,都跟我没关系。难道我也得像二狗一样,逃离南何村吗?我光棍一个,似乎更容易融入县城那种好生活……

  第二日晌午时光,太阳到了一天最毒的时候,何光明黑色的大汽车就进了巷子了。到了村委会不久,大槐树上的广播就响起了村会计潘如意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听到广播后,请立即赶往村委会院里开会!”潘如意当了好些年的会计,六叔最爱拿如意开玩笑:“如意这人如意不了,盼如意,一直盼着如意就说明一直不如意嘛。”

  何光明很快告知了村民:县上要实施乡村道路硬化工程,而且要尽快开工,结冷就要完工。工程基本上用的都是本村匠人,甚至二狗也召回来了。按理来说,这些年何光明在外头挣钱接工程,很少用本村近邻的人,这一回破天荒地要用本村村民,据说也是上头的精神——能增加村民的收入。

  但是南何村的村巷太狭窄了,需要拓宽,这必然要涉及到村民院墙的拆除问题。久受臭气和臭水毒害的村民们纷纷表示:宁愿院墙退后几米,也要彻底把路弄好!而受到最大影响的自然是白皮,白皮的猪圈借着前院围墙,后退几米,白皮的猪肯定就养不成了。为啥?猪圈面积小了一大半,那四头大肥猪伸展不开,怕是要打得昏天黑地的,给喂多少韭菜都不顶啥。

  白皮不敢表态,漂亮最近几年是人肥胆也正,大会上就跟何光明开了:“退出来这些庄基地咋折换哩?修新围墙的费用村里给出不出?对养殖户造成的损失咋赔偿?”

  何光明看都不看漂亮一眼:“按照县上的文件精神,此次整修村集体路,严格按照庄基地合同规定的面积来算,确实因修路占了的部分,上头给赔偿。如果农户多占了集体用地,腾出来地方,一分钱没有!咱村里的土政策是:没有多占庄基地而拆了围墙的村民,修围墙的材料费,由村里支付!就这!开始弄!”何光明一句话让群情高涨!

  白皮肯定多占了庄基地,因为漂亮一句话都没再说。按照政策,路宽4米5,全都是水泥混凝土路面。

  路面很快修好完工了,白皮的围墙多占了一米六,当然拿不到一分钱补偿。秋收过后种完麦,村民们陆陆续续着手修围墙了。二狗终于没有回来,任由围墙被推倒。我听说他已经在三家湾买好了庄基地,年后就准备拉砖盖房呀。想起这些,我看到我新盖的围墙和二狗家敞开的院子,心里就很不是个滋味。

  白皮卖了猪,也打算修围墙了,围墙修起来的时候一算账,正好是四头猪的钱。白皮悄悄地跟漂亮说:“咱干的这叫啥事嘛!”后来有一天,英科跑来给我说:“白皮在山底下川里一个村子买了庄基,准备盖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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