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中午去俺家哈年酒啊
文 | 郑丽丽
过了腊月，就闻着年味儿了。和几位儿时旧友小聚，对着落雪聊起小时候，纷纷感慨以前过年热闹。说起过年，当年身为孩子的我们，过年当然是瞪眼扒眼的盼，却有一大苦恼：跑腿请人吃饭。
说起来也怪，那年月，日子都紧巴巴的。但过了正月初二，除了走亲戚，还会在村里大范围的请人，来家里吃喝上一顿。我老家村子不大，七八十户人家。说起来，沾亲带故的大半都是熟人。请客从初二一直延续到十五。大人要忙乎吃喝，孩子们，负责跑腿叫人。还不能跑一趟——显得没有诚意不是？至少是两趟。急匆匆奔上门：“大爷，今上午去俺家哈酒啊。说好了，别应别人家了。”直到看见大爷点着头说：“嗯嗯，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才拔腿跑向下一家。进院门推屋门：“三婶，今天上午让三叔去俺家哈酒啊。说好了，别应了别人家了。”三婶说：“你家就是爱破费——回头我一定给你三叔说。”
孩子抹一把头上的汗回头走，还得脆着嗓门给三婶儿留下一句话： “三婶，你也去吧。”不要小看这个“也”，意义重大啊。按惯例请客主要请男主人：在一起抽个烟，喝个酒，吹吹牛，闲扯些带彩的啥的，方便。但好话好听，如果不对不请的人说这一句带“也”的话，有冷落人的嫌疑。所以母亲差不多都会叮嘱请人的孩子，这句话是万不可省的。听的人自然明白，少不得说，这孩子嘴真甜，我还忙就不去了。
还有一些想捉弄一下孩子的婶子大娘，故意装听不出来，爽快地答应孩子的邀约。这孩子一下子就慌了，庄子还流传着一些熊孩子的神回复：“婶子俺家客人多没凳子了，你去的话自己带个凳子吧。”“奶奶俺家桌子小，你去的话只能在锅台上吃。”有些嘴笨的孩子，红脸吐噜地拧巴着衣服角儿，啥也不会说了，只能跑回家去报告“意外事故”。母亲听了总是点着孩子的脑门儿：“跟你开玩笑的，哪会真的来！真笨呢……”跑了半天，其实请不全所有要请的人。
（图片选自网络）
大新正月里，保不准谁家会有客人来。有客人来了，主人自然是要在家陪客人吃饭，不能到你家去了。一家跑几趟，到最后要请的人来了一半，就很不错了。于是宾客落座，喝着粗梗的茶叶棒子水，抽着大旱烟，桌上摆六盘或八盘菜（一般这两个数，大约是讨六六大顺，八方来财的口彩吧。）其实就是一些常见的：自家熬的肉皮儿冻啊，炒芹菜呀，炒 木耳炒鸡蛋 啊，煎豆腐什么的。荤菜一定有鱼，鲅鱼居多——便宜啊。若能有个猪耳朵，猪头肉什么的，就是很上等的硬菜了。至于鱼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吃鱼不翻盘。也就是只能吃一面儿，不能翻过来，把鱼全部吃完。这是方便留着下一顿再凑个盘数的意思，或者给过年也不能敞开肚皮吃顿鱼的孩子们，分点卷个煎饼。家家如此，心照不宣。
朋友说起这个，还说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吃鱼。可那年月见荤腥的日子真不多，所有的希望一股脑儿寄托在过年的那些天。他积极的去跑腿儿请人来吃饭。等大人上桌，他就积极的去续开水，偶尔有个看他勤快的客人，会从桌上夹一点硬菜给他。如果谁夹了一小点点鱼肉给他，我的天！那个鲜，那个香，那个好吃，能把整个人都美得冒泡！
撤桌后表现好，母亲会让他拿煎饼蘸点鱼汤吃——鱼肉是不能吃的，除非确信正月里该来的客，该请的客都来完了，剩下点才可以打打馋虫。有一年，最后一次请客。他眼巴巴的看着二舅三姨夫这些亲戚们上桌，转来转去用心伺候开水，眼紧瞅着那 盘鱼 。那些筷子夹去一点儿鱼肉，他的心就一抽抽；夹去一点儿鱼肉，他的心就一抽抽。心这么抽抽着抽抽着，一面鱼就没了——本来鱼又不大，又架不住人多，一人一点也就没了。他边续着壶里的开水边在心里祈祷：“别吃了吧，留点儿给我吧！别吃了吧，留点儿给我吧！”父亲喝的有点儿高，又是亲戚上门，也可能觉得反正该来的都来了，也就这一桌儿了，竟然大方的把鱼翻了过来：“吃吃，这鱼味道不孬！吃！吃！”，眼看桌上的筷子奔向了最后的指望，他一下子绷不住了，“哇”一声，大哭着跑出了家门。剩一桌子大人懵掉了：“这孩子发什么疯？！”
朋友说完，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桌上的鱼盘正好停在朋友面前，几乎没少多少。我确认过眼神，现在的他对这鱼并没有多少欲望。
生活不能复制，经历不能代替，时间里的美和丑都有让人战栗的地方。
阿平 打破这压抑：“怪只怪你下生下早了。现在你看看，村子里谁家还转着圈儿的请客？都是吃煎饼卷手指头——自吃自了。一时一事嘛……再说村里哪里有几个年轻的，更别说跑腿的小家伙了。”我们也就附和着，顺便再扯些“小时候”。“小时候”，这三个字就像斑斓的肥皂泡，明知会破，却憋不住，老想吹起来，看看，玩玩。
村里现在过年不忙着请客了，谁也不缺那顿酒饭了，却总觉得人情也淡了不少。说不请客剩下时间就闲着了吧，还真没闲着；要说忙吧，真记不住忙了些什么。
年，过去的都会过去，该来的都在路上，不是谁能挡得住的。偶尔从过往里捞起点什么话题，谈论谈论，像是把自己活过的岁月重新翻腾了一遍，在新的日子里晒晒曾经的滋味——权当了辞旧迎新的仪式。
作者简介：郑丽丽，笔名疏柳含月，山东日照人，山东省日照市作协会员，三尺讲台演绎烟火人生，一只瘦笔放牧夕阳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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