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的诗

顾城《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作者| 顾城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在很高的河岸上

脚下的水渊深不可测

黑得像一种鲇鱼的脊背

远处的河水渐渐透明

一直飘向对岸的沙地

那里的起伏充满诱惑

困倦的阳光正在休息

再远处是一片绿光闪闪的树林

录下了风的一举一动

在风中总有些可爱的小花

从没有系紧紧色的头巾

蚂蚁们在搬运沙土

从不会因为爱情而苦恼

自在的野蜂却在歌唱

把一支歌献给了所有花朵

我会呼吸，像青草一样

把轻轻的梦想告诉春天

我希望会唱许多歌曲

让唯一的微笑永不消失

[地基]

蜷缩的城市
伸出手——推土机
推平了一畦又一畦菜地

肥沃不再是荣誉！

无所事事的土块们
在等待砖石和水泥
在等待新度量——平方米

一小段田埂还在发绿

一棵小树站在上面
想象着航行
想象着岛屿……

想象着
周围是海，自己是旗

（1980年6月）

[海景]

水鸟和潮涌
不断升起

把摇荡的天空
悄悄推移

无数条
活泼的新月

还在围网中
跳来跳去

（1980年10月）
[初夏]

乌云渐渐稀疏
我跳出月亮的圆窗
跳过一片片
美丽而安静的积水
回到村庄

在新鲜的泥土墙上
青草开始生长

每扇木门
都是新的
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
窗纸一声不吭
像空白的信封

不要相信我
也不要相信别人
把还没睡醒的
相思花
插在一对对门环里
让一切故事的开始
都充满芳馨和惊奇

早晨走近了
快爬到树上去

我脱去草帽
脱去习惯的外鞘
变成一个
淡绿色的知了
是的，我要叫了

公鸡老了
垂下失色的羽毛

所有早起的小女孩
都会到田野上去
去采春天留下的
红樱桃
并且微笑

（1981年2月）

[叽叽喳喳的寂静]

雪，用纯洁
拒绝人们到来

远处，灌木丛里
一小群鸟雀叽叽喳喳
她们在讲自己的事
讲贮存谷粒的方法
讲妈妈
讲月芽怎么变成了
金黄的气球

我走向许多地方
都不能离开
那片叽叽喳喳的寂静
也许在我心里
也有一个冬天
一片绝无人迹的雪地

在那里
许多小灌木缩成一团
围护着喜欢发言的鸟雀

（1981年5月）

[歧视]

走累了
走进深秋
寺院间泛滥的落叶
把我覆盖
在喧哗中
没入永恒之海

多想，爱
等到骨头变白
让手和手
到白蒙蒙的雨中去旅行
让手握着手
静静地变成骨骸
总会有客人到来
一只泥土的鸟
唱着歌
唱过许多年代

（1981年5月）

[草原上的远行者]摘录

……
在花英和乱发上面
银灰色带漆味的云正在流动
太阳被轻轻的一笔涂去
只剩下一片椭圆的蓝空
蓝得像小海湾
像海湾边少年情人的眼睛

你们一同仰望着
你和草原
忘记了衣角和叶片的颤抖
忘记了闪电怎样注入土地
只有渴望，在远处和临近的地方
闪光，你们的微笑多么不同

（1981年7月）

[港口写生]摘录

……
在这里休息的灵魂
总缺少失眠的痛苦
甚至连呼吸的义务
也由潮汐履行

它们都不是少年
不会突然站起
但如果有船队驶过
也会梦见鸟群

（1982年4月）

[南国之秋（二）]

我要在最细的雨中
吹出银色的花纹
让所有在场的丁香
都成为你的伴娘

我要张开梧桐的手掌
去接雨水洗脸
让水杉用软弱的笔尖
在风中写下婚约

我要装作一名船长
把铁船开进树林
让你的五十个兄弟
徒劳地去海上寻找

我要像果仁一样洁净
在你的心中安睡
让树叶永远沙沙作响
也不生出鸟的翅膀

我要汇入你的湖泊
在水底静静地长成大树
我要在早晨明亮地站起
把我们的太阳投入天空

（1982年11月）

[净土]

在秋天
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
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
和叶片
所有枯萎的纸币
都在空中飘飞
前边很亮
太阳紧抵着帽沿
前边是没有的
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
的雪片

我车上的标志
将在那里脱落

（1983年2月）

[很久以来]

很久以来
我就在土地上哭泣
泪水又大又甜

很久以来
我就渴望升起
长长的，像绿色植物
去缠绕黄昏的光线

很久以来
就有许多葡萄
在晨光中幸运地哭着
不能回答金太阳的诅咒

很久以来
就有洪水
就有许多洪水留下的孩子

（1983年6月）

[迎新]

春天是远处的故事
白蒙蒙的雪
还没有遮住树梢

春天是路上的故事
马铃在响
口袋在微微地摇

春天是等待的故事
很亮的银窗纸上
小鸟在睡觉

春天是到来的故事
六点钟刚刚敲过
就有人在台阶上跺脚

（1984年12月）

[还魂]摘录

……
那个自始至终呼啸的风暴
在字行间投下雨雪冰雹
我的诗颠簸前行
下午三点被照得灯火通明

我看见一朵花闪闪如银
我知道它是另一朵花的爱人
白晃晃的集市响着铜的哭泣
那些铁流下了锡的泪水

（1985年2月）

[换置]

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
春天在每个夜晚都数她的花朵

用一声尖叫回到果子内部
我不断被推开纱门

我不断回到那里推开纱门
淡绿色永恒的家庭

（1985年4月）

[致哀]

好久我没有愤怒了
就像大地没有雨
没有凉凉的风割开空气

空气里没有愤怒了
雨水边也没有
日子储存起来

致哀而静
苍鹰低飞
春天为果子弯下身来

（1986年5月）

[重名]

这树要开花
再一看是叶子
细一看也是花
满山满树都是叶子

她美丽像手指
有点不好意思

（1991年1月）

[你喜欢歌谣]

你喜欢歌谣 孩子
这歌是唱给你的
这漂亮的蜜色的火焰
一次次被秋天吹动

早晨干净得像一块玻璃
上边有水 亮着
开始还不知道呢
为你在树林里歌唱

唱过的树都倒了
花开如火 也如寂寞

（1991年9月）

[岛]

好久没看见雪了
只有春天 和绣球花
开得盛呢 盖着
我薄薄的屋顶

有人爱花 有人爱人
有人爱雪 而我
却爱灰烬的纯洁

提水看山 看火被烟带走
落叶纷纷 绿荫长长
光束累累

阳光 水 和灰烬
一朵花的颜色
爱的三个季节

（199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