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亡唐兴七十年|卷三•第五章1.新皇新都新气象「君临天下」

|第五章 大业宏图:杨广的执政生涯

|作者:蔡磊|

|新皇新都新气象

早在杨广登基之前,随着原太子杨勇被废黜幽禁,朝廷高层已经有了一次排队划线的政治清洗,已经是人心惶惶流言涌动。

现在,杨广又在那样一种父皇不明不白地驾崩、几个兄弟也都或关或杀,分封在外的幼弟汉王杨谅更是领军叛乱,结果全国震动的情况下登上大位的。

即使周围亲信都知趣地不会多说什么,就算杨谅的叛乱很快就被杨广派出的杨素像砍瓜切菜一样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但刚刚登上皇位的杨广内心依然是忧虑多于喜悦,忐忑不让张扬,渴望展翅高飞大展宏图大建功业之志远甚于抱残守缺因循守旧只求苟全之心,目的极其简单:

那就是要让全天下所有的人都看看,我杨广既然能龙登九五,那就一定上合天道,下符人望,就一定能成为不让秦皇、不输汉武的千古一帝!

大业天子真是这样开始他的执政生涯的。

被认为是历史上少有的混蛋皇帝之一的杨广其实并不真是个混蛋,起码那时候不是。

仁寿四年(604)七月二十一日,他在父皇灵前即位;

紧接着就是汉王杨谅的叛乱,结果“月余而败”;

同年十月十六日,杨广将父皇安葬于太陵,庙号、谥号一应俱全;

半个月之后的十一月初三,他就大驾光临洛阳,并于十多天后发布了营建东京的诏令,开始了他执政后的第一个大动作。

登基后的杨广【剧照】

这首先是出于一种政治的考虑。

声势浩大的杨谅叛乱被平定后,除杨谅被“屈法恕死”,除名为民、绝其属籍,不承认其为皇家血脉之外,官吏臣民受株连获罪被处死和流放的多达二十余万家,其中大部分被强令迁徙到洛阳附近,以便集中监视控制。

类似大规模的迁徙流放在杨广之前和杨广之后都算不得新鲜,当时叫做“迁虏”和“谪戍”。

例如秦始皇就有过将大批“山东迁虏”,也就是统一战争中抓获的六国俘虏迁往蜀地、又将内陆数十万曾经逃亡过的贫民、罪犯还有商人迁往南越之地的举措。

后来李唐王朝的前期也曾将数十万高丽人迁往内陆。

但为什么杨广要选择洛阳,而且还要在那里营建新都?

修纂《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在这里又一次用了春秋笔法,放着信史收录的原件不用,却另采野史《大业杂记》传闻,把杨广此举归结为迷信图谶之说,使得杨广刚一上台就显得昏聩颟顸贻笑大方,注定是个天生的昏君王八蛋。

按司马光的说法,还是那个当初曾力谏隋文帝不该再去仁寿宫,否则将有去无回、“是行恐銮舆不返”的章太翼(他还有个名字叫章仇太翼)做的怪。

面对新皇,他这次是这样说的:

“'陛下木命,雍州为木之冲,不可久居’。又谶云:'修治洛阳还晋家’。”

结果就是:“帝深以为然,十一月乙末,幸洛阳。”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或者不仅仅只是这样。

西周时期就在洛阳建了东都,开创了两京制。

坐落在黄河中游中原腹心地带的洛阳早就有王城之谓,西周时周公姬旦的首都是镐京(长安),东都就是洛阳;到东周时更成为王朝都城。

就像杨广大规模强行移民其实并不是他的独创一样,实行两京制,在他之前和之后也都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东汉是长安、洛阳两京制,李唐王朝除了京师长安,在东都洛阳也有一套“东京宫”,大名鼎鼎的武则天不就是在洛阳坐朝、君临天下的吗?

明朝后来也是北京、南京两京制,满清则是北京、盛京两京制,那为什么杨广营建东都就成了昏暴之举呢?

好就好到如贤如圣,坏就坏到全身流脓,或者全部,或者全无,就是到了今天、到了现在,这种绝对化的思维模式依然还有影响和市场,实在不能不说是祖宗留给我们的负遗产之一。

尽管本意也许真的只是将杨广之“炀”强调到无以复加,以使后人有所警戒,但司马光毕竟不能也无法一手遮天。

杨广营建东都的诏令《隋书》全文有录,所以杨广营建东都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依然能在后世许多学者那里得到印证和阐释,也使得我们明白,即位之初的新皇亮相的第一个大动作里,究竟有着怎样不乏深远的含义——

那首先是出于政治与军事的需要。

由于京师在长安,作为国家军队的府兵大多集中在京畿关中一带,遇有内乱,“关河悬远,兵不赴急”,由长安调兵,往返费时,不利于迅速做出反应。

刚刚平定的杨谅之叛对刚刚即位的新皇的刺激实在是太深了,直到三年后的大业三年(607)杨广北巡河北时,依然对此念念不忘:

“自蕃夷内附,未遑亲抚,山东经乱,须加存恤。”

地大物博的山东之地实在是关乎整个帝国的安危,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主观上想的也是王朝永固,但实际效果却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奈何?!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心要当个好皇上的杨广才在营建东都的诏令中这样说道:

“乾道变化,阴阳所以消息;沿创不同,生灵所以顺叙。若使天意不变,施化何以成四时;人事不易,为政何以厘万姓。《易》不云乎:'通其变,使民不倦’;'变则通,通则久’。'有德则可久,有功则可大’。朕又闻之,安安而能迁,民用丕变。是故姬邑两周,如武王之意,殷人五徙,成汤后之业。若不因人顺天,功业见乎变,爱人治国者可不谓欤!”

大业天子在这里引经据典,表露的也是为皇施政者的拳拳之心,总不能因为他最后功败垂成死于非命,我们就闭起眼睛连这一点也不肯承认吧?

因为是出于公心,向往的是天下长治久安,他又进一步具体阐释了自己要重建饱经战火摧残的洛阳的款款心曲:

“然洛邑自古之都,王畿之内,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和。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故汉祖曰:'吾行天下多矣,唯见洛阳。’自古皇王,何尝不留意,所不都者盖有由焉。或以九州未一,或以困其府库,作洛之制所以未暇也。我有隋之始,便欲创兹怀、洛,日复一日,越暨于今。念兹在兹,兴言感哽!”

公告天下的上皇诏令能与百姓交心到如此程度,所凭借的,哪里只是一支生花妙笔?

洛阳自古就是形胜之地,哪里只是到了大隋才让人如此割舍不下?

既然我大隋如今九州一统、府库充盈,难道还不该付诸于行吗?既然已经谈到了经济原因,那就索性再就经济问题多说两句:

“夫宫室之制本以便生,上栋下宇,足避风露,高台广厦,岂曰适形。故〈传〉云:'俭,德之供;侈,恶之大’。宣尼有云:'与其不逊也,宁俭’。岂谓瑶台琼室方为宫殿者乎,土阶采椽而非帝王者乎?是知非天下以奉一人,乃一人以主天下也。民为国本,本固邦宁,百姓足,孰与不足!今所营构,务从节俭,无令雕墙峻宇复起于当今,欲使卑官菲食将殆于后世。有司明为条格,称朕意焉。”

大业天子在这里表明的,是对未来东都的设计和营造理念的原则要求。

他要求有关人员要本着“民为国本,本固邦宁”的先王之教,要听从宣尼公孔子的注意节俭的要求,“务从节俭”、“明为条格”,如此才能“称朕意哉”。

隋唐洛阳城考古复原模型

东都洛阳的正式营建开始于改元后的大业元年(605)三月。

并组成了一个由尚书令杨素、纳言杨达、将作大匠宇文恺等宰相重臣参加的权力很大工作班子,这几乎就是当初为隋文帝杨坚修建了仁寿宫的原班人马。

这些人也真算是摸透了为皇为帝者的心态,早在修建仁寿宫时就搞的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以致隋文帝面色不快,但很快又在独孤皇后的劝说下,欣然笑纳并对有关人等大加赏赐。

这次他们也是这样,尤其是作为新都建设的总设计师的将作大匠宇文恺,更是不相信自己马屁能拍到马腿上,结果就是——

“揣帝心在宏侈,于是东京制度穷极壮丽,帝大悦之。”

大业二年(606)正月,东都洛阳的营建工程正式竣工,前后历时十个月。在中世纪就创造了一项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大跃进奇迹。

由于宇文恺此前就有修建隋都大兴城的经验,又有仁寿宫建成后大获皇上奖赏的实践,东都洛阳的确是一座精心设计、规模宏大的城市。

【皇帝集权可以动员国家资源干成大事,在中世纪可以想见耗费的人力物力。那是怎样一座城啊,又是如何运转起来的呢?】

|蔡磊与两颗牙的对话

《隋亡唐兴七十年》成书发行时,杨广和萧皇后的墓还没有被发现,这一意外发现,让我不由得想补充说说这个“大坏蛋”。

这不奇怪,历史就是在不断的考古发现中显示出越来越细密坚实的纹路,让我们这些后来者得以一窥门径,不断产生些新的领悟。

杨广喋血江都宫城后一千多年,那个无意中挖开了(或者说发现了杨广)墓室的人居然和曾经的大隋太子同名同姓——杨勇!

当年的杨勇可是死在杨广手里的。

这是天道轮回还是黑色幽默?

或者只是历史无意间的一个不露声色的小玩笑?

随着隋炀帝墓室的发现,重见天日的,还有经过现代科技手段检测后,确认无误属于他的两颗牙。

隋炀帝杨广墓中的两个颗牙经专家鉴定是杨广无疑

因为《隋亡唐兴七十年》的写作,我可以说很是和杨广以及相关之人朝夕相处了一阵儿,对其人其貌也有猜度思忖,且还自以为并不太过离谱。

就这样,对着电脑屏幕那则不新的新闻,久久地打量着那两颗穿越千年却依然光洁完整的牙齿,恍惚间,早已作古的大业天子竟至活转过来,我们互相皱着眉头打量着对方。

大业天子先开口说话了——

庶民何其大胆,朕之事功天子伟业帝王家事,岂容尔等说三道四喋喋不休?

早就共和了,我怕你?为帝为王,万众瞩目,不但死后众人要指指点点喋喋不休。其实身前也该让人说三道四臧否褒贬,否则盖棺不能论定,岂非依然是孤魂野鬼不得安生?

大业天子生气了:

盖棺论定?就凭尔等草野无名之辈,也敢妄议给朕盖棺论定?!就算他李世民能给朕修墓,让朕和萧后地下再聚,他也不敢说就能给朕盖棺论定。

恨的牙痒。

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天下汹汹,乱民四起,陛下却一意孤行,由东都而江都,明摆着只想偏安江南苟延残喘。最终导致宏图成烟,大业沙崩……

大业天子依然自视甚高,也就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笑煞人也。治国平天下的经国大业,酸秀才也能懂?!朕的天下,朕的江山,就算败在朕的手上,与尔等何干?!天无二日,龙椅只有一把,哪朝哪代少了虎视眈眈觊觎之徒?朕稀罕过,也到手过,其中万千滋味实在是无法尽述难于人言……奇亦怪哉,世民表侄也是次不当立,却还搞出个贞观之治,可见是个大聪明之人。可他咋不帮人帮到底,多给朕说说好话呢?

我忍不住一声冷笑:

阁下的事恐怕还得阁下自己思量,身为创守兼备之天子,阁下就没想过局面究竟因何至此?何以至此?!

大业天子的答复是:

朕要不是对自己够狠,怎么能以次夺嫡登上九五之尊?众目睽睽,天怒人怨,可要不是对他人够狠,富国强兵万方来朝的宏图大业焉能实现?朕正是要证明自己该当皇上,也能当好皇上,才大张旗鼓大兴土木,搞了一系列大工程大动作。明明都是利国利民之举措,堪比秦皇汉武之文治武功……

扬州市博物馆内的大型壁画隋炀帝“烟花三月下扬州”

我大摇其头:

天呐,还秦皇汉武呢。不谙民情,不恤民生,徭役无度,家家出丁,男丁不够妇人顶;横征暴敛,刮地三尺,陛下真的与他们有一拼。侥幸只在于气数未尽,他们还算不得是亡国之君……

大业天子又激动了:

亡国之前,朕也亡过别人的国!所谓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那个成天泡在女人堆里的陈后主,当年就是被朕生擒活捉的,封他做长城公也是朕的主意,其死后谥其为“炀”的也是朕。大不了,朕也如他一般就是……

破罐子破摔,以至于此,还有什么可说?

换了网页页面,我不再盯着网上那两颗牙齿发呆了。

但那首曾在扬州地面广为流传的童谣却让人一时间无法忘怀:

隋炀帝,下扬州,一心看琼花,陆地去行舟。到头来,万里江山一旦丢……

我有点后悔,后悔不该跟一个死的只剩两颗牙的死人置气,他曾代天牧民高高在上,一言九鼎言出法随,认为不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是得天下者得民心。

那我就还该问问他:

天下你得了,也就是民心你有了,那为何你还在位时就得而复失众叛亲离了呢?!

杨广最后的只愿当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长城公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影视剧中杨广后宫荒淫【剧照】

这有点像当年承继了始皇伟业的二世胡亥,面对架在脖颈间的屠刀,曾经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秦二世苦苦哀求,甚至表示愿意只当个庶民,只要能活着就好。

只想活着的秦二世到底没能活下去,且还颜面扫地,帝王风范尽失,可见什么龙啊凤啊的血统基因也是靠不住的胡说八道。

面对气势汹汹,一心只想要他项上人头的昔日之近臣亲随和贴身警卫,杨广倒是颇为从容,很有点天子气概,他最后的一句话是:

朕实负百姓。

这句话的潜台词实际上是说,我杨广是对不起百姓,但并没有对不起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这是句人话。

也是句实话。

相较于历史上有许多生前作恶多端,但却寿终正寝且极尽哀荣的帝王们死前连句表示自责和道歉的人话都没有,我得承认,对杨广我还是不无欣赏。

毕竟,死前他还想起了百姓,尽管那不是正式的罪己诏。

江都宫变中杨广被白练缢杀【剧照】

搁笔了,却想起正在央视八套播的风生水起的电视连续剧《大秦赋》。

剧中角色无需论,只说那个真实存在过的秦始皇,其真身本尊当初可是满面杀气发出过狠话的:以古非今者族!

电视连续剧《大秦赋》【截图】

当时读书人少,书也不多,但就是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所以焚书不算,还要坑儒,而且不止一次。

这位至今粉丝拥趸难以计数的所谓千古一帝,用其骇人听闻的行动告诉我们,他不怕他的香火无人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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